托月海的内部是什么?
白色月亮、漆黑海水,精美到突兀的朱红画舫,静默地粘贴在天穹背景之下。
工笔细致,但一片平板的世界。
头上明光永恒稳定地照耀,将其下无数涌动的、微妙的、变化的无数空间,整合成一片稳定的月光海洋。
***
庄玦沉睡在静室深处,气息渊默,一如再度死去。
梦境自幽暗中浮现。
他站在一片濯濯赤地,天光昏黄如血。残阳披山,长风拂过旷野,灼得眼前泛白。
他看到封星江。
封星江坐在一块残破石台上,石台被岁月啃蚀,边缘裂出一道一道缝痕。
那人低着头,指尖握着一柄雪白长剑,正缓缓擦拭剑身,动作安静又专注。
飞光剑血迹未干,从剑脊流下的,是浓重得发黑的血液,滴在地上,汇成蜿蜒一线,蔓延至他脚边。
那些血不全是人的。妖魔死后,血色浓黑、腥气逼人,如今正渗入土地,染红整片山脉。
血流顺地势滑下,像要将整片天地拖入某种晦暗深渊。
封星江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唇角带着笑。
“在发什么呆?”他含笑说,眼神从剑上抬起,投注在庄玦身上。
双目凝睇,语调堪称是柔情的。
庄玦低头,看见自己掌中同样握着一把剑——
黑色的剑传来寂灭的气息。诸绝在他的掌中,安静,死寂,断绝一切的力量。
诸绝剑身上一丝一毫的血迹也无,因为寂灭之剑,会吞噬一切。即使收割了无数的性命,在人间汇成血海深渊……诸绝仍然只是诸绝。
可以断绝世间诸物的武器,因此不会被世间任何事、任何人,染污。
熟悉却遥远的错位感如潮水般涌来。庄玦由是知道,自己刚刚杀完一个人。
他后知后觉,想起要环顾左右。
原来自己正站在一片被杀气染红的山巅。长阶像是从云端垂下的卷轴,一路滚落到他的脚下,又向山下延伸。
石下血流蜿蜒,沿着山势一路奔涌而下。
血风鼓荡,天色如火。
四周安静得像是时间也停滞。
封星江见他注目于天下四方,不由微微一笑。
他坐姿随意,眼中却无倦意。擦完剑,收了布巾,顺手将飞光横放在膝前。
脚下血痕,身上也是血痕。在一片黑红污浊的妖魔血里,封星江的眼光,犹然是雪亮的。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顺着庄玦的目光方向,抬起一只手,指向山下。
“从今天起,”他说,“这天下,当流数不尽的英雄血。”
庄玦走到他身边,在他所坐的巨石旁侧立定。长剑握在他的掌中,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随着风转头望去。
山下血流蜿蜒。碎石散落,泥土翻开,大片焦黑与腥红交错,像被人以残剑刮裂大地,残余灵火仍在某些倒塌宫阙间跳跃未灭。曾是仙宗之地,如今连阵旗都被折断,半根插在斜坡上,在风中无声飘摇。
这就是昔日辉赫一时的玉崖一脉。
与文澜仙宗并称,以飞升在即的彤崖道君为最大依仗,与妖魔周旋亲和的玉崖一脉。
曾经的主峰已被劈开,山脊中断,一条狰狞裂缝从山顶斜斜裂至山腹,仿佛天雷落地后的余痕。山门石阶坍塌,护山灵灯破碎,残碑碎瓦之中,不知埋着多少人的尸骨。
封星江抬眼看着这片废墟,神情极平静。
“干得好。”他说,“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快。”
庄玦低声:“彤崖道君,已被我斩除。。”
他话语简短,吐字极稳,如同一把刚刚归鞘的剑。山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拂过封星江的衣裘,也掠过他未曾收起的剑锋。
封星江没有转头,只微微颔首:“我看见了。”
他的飞光仍横在膝上,未入鞘,剑锋斜斜朝下,指向山野尽头。地面布满妖族尸骸,焦骨之下隐隐有残煞游动,未有神识却知危险,不敢逃离,更不敢靠近。
封星江发现庄玦在看,信口为他解惑:
“来了不少。”他说,“不过没什么用。”
这句话轻得像是随口之语,却藏着一场血战未述。他来玉崖之前,早知玉崖一脉,向来与妖魔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关系。庄玦此番主动约战彤崖道君,世间目光,尽注于此。
这二位顶尖高手的惊世之战,其结果当然不仅仅关乎两位身后的宗门。封星江要在妖魔血地中掀起血海,首先便要跨过最主“与妖魔安和共生”的玉崖一脉。
如此头悬刀柄的大战局,妖魔一境,怎能坐得住。当然要派尽精锐,前来攻袭。
可惜,他们未能入得门中,也未能见到庄玦。在玉崖道脉外静候他们的,只有白衣金带的剑客,与他随身一柄雪白长剑。
封星江。
谁能想到文澜仙宗的现任掌门,不坐镇中枢以观四方,居然亲身来此等候。居清绮想是要在文澜宗门里忙疯了——但,反正有这样一个得力师弟为自己处理一切战前机宜,掌门当然便可以如此轻巧,丝毫不管身份约束,跑去别人的宗门外面翘首以望。
他等在石头旁边,当然不是要化身成为痴痴等候的人形石雕一块。
不曾入玉崖一步,以一人之力,守住了庄玦决战的最后清净。
庄玦知道,却也没开口谢他。
因为封星江即使不来,他也不会败。
庄玦平静地说:“你的剑法修为,已经足以令我惊讶。”
封星江失笑。
“绝佳的赞美。从你口中说出,令我受宠若惊。”他悠然道,“……不知我们若有一日争锋相对,谁会更强?”
庄玦不答,只移开目光,看向山下。
他脚下是一片斜坡,曾是玉崖宗观星台所在,宗门修士曾于此演算星图、测算天机,如今早已塌成一道嶙峋断崖。再远些,便是主殿旧址,彤崖道君的尸骨大概还未冷。
他忽而开口:“我与他交手时,他一句话也没说。”
“是么?”封星江似笑非笑地问,“那是惜字如金,还是无话可说?”
庄玦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剑鞘,像是在思索。他回忆起那一剑劈下前,彤崖道君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也没有悲愤之色。
有些不解,但是也没有问。
一个世间最顶级的修士,在飞升无望、宗门倾颓、弟子血洒之际,被一个不知来处的后辈斩于剑下,却连一个字都不肯留下。
“我猜他是心里清楚。”庄玦说,“飞升无望,退路已绝。人世间和妖魔海究竟如何,又还有什么好关心?”
封星江嗤笑一声:“有理。”
“彤崖只想自己飞升,他可不管这世间千千万万,人族又是否沦为妖魔资粮。在他眼里,修士就是神仙。既然是神仙,凡人和妖魔,都是工具,可以交互使用,没有是非对错,也没有善恶。”
飞光被他缓缓收鞘,发出一声低响。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石灰与血尘。夕阳斜照在他侧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不过,”封星江笑道,“他最后也没有飞升。千百年寿命,也如露水明灭。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庄玦冷冷道:“我们又何必多谈论一个死人?”
“接下来,他们会主动来谈。”封星江道,“玉崖无主,气脉中断,山门既裂,不得不低头。”
“你本来要的也不是伐门破宗。”庄玦看着他,“只可惜,勠力同心,共伐妖魔这种事,虽然愿景美妙,却总需要先杀几个自己人,才能逼他们听你说。”
彤崖之死,从来不是个人恩怨,也不是简单宗门之争。
只是他身为主和派的最高者,一身修为、千年声名,身份立场既然在此,便不得不做主战大势下的第一块祭石。
封星江所想要的,是集合天下人力,共讨妖魔。未举兵之前便有内部异见,那岂不是一盘散沙,谈何战策。
这一战之后,天下当再无主和派发声之地。
封星江站在他身侧,静了一瞬,忽然低声道:
“你我都知道,下一步,不只是玉崖。”
他侧头看庄玦,目光沉而静。昏黄红浊的颜色照映,封星江的眼睛像是黄昏天际最先浮出的那一颗星子。
“你准备好了?”
庄玦未答。
风继续吹,卷起二人衣角,猎猎如旗。
***
风静了。
山色褪去,血光也随之溶散,残阳如纸,大片崩裂,化作无声飞灰,于天地间消失不见。
庄玦站在风口,指尖还搭在剑柄上,却忽然失了力。脚下山石崩碎,他自万丈高处坠下,天地无色,耳中风声全无。他看见飞光在空中斜斜坠落,剑光折断,血线回流——
梦,至此崩解。
他猛然睁眼。
灵息倒转间,胸口传来钝痛。意识尚未聚拢,耳中嗡鸣未歇,仿佛还有什么尚未离去的影子在脑海深处回荡。托月海内还是那样的静,黑暗里,只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极轻,也极重。
掌心空空,身侧冷清,剑已不在。
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
它还在。
一线极细的感应,自他胸口缓缓浮起,如余火未熄之焰,从血脉深处、神识幽微之地,一寸寸蔓延上来。
他闭上眼,感知那道气息:幽茫的、死寂的、毫无气息的。
他知道,那是诸绝。
除了他,谁也不能感知到诸绝。
甚至他也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静静沉睡自己的剑。他与青冥作伴,又与飞光同行,身边人来了又走,同伴换了又换……他始终没能想起诸绝。
直到飞光投来,赠送他一个濒临死地的人情。
飞光活了,诸绝也于死中浮出。
这柄剑现在只如一块顽铁,比梦境里所见的,更为渺茫收敛。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略有颤意。并非虚弱,而是压抑至极的熟悉感,将他从濒死之境一点点唤回。
这不是从梦中醒来。这是完整之身的归位。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剑。
修士的本命之剑,从来不是外物。
那是他自身断裂的一部分,是神识,是魂魄,是他本身被遗忘、丢失的一半。而现在,它回来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静静躺着。床榻的另一侧是空的,另一个人的遗骸,不在那里。
是居清绮将躯壳取走了?又或者,托月海无穷无尽的空间里,他只是恰好踏入了这一间,而那个人仍静静沉睡在某处。
胸口依然隐隐作痛,血气未平,灵台未稳。幸好,那种“缺了一部分”的感觉,已不再存在。
他完整了。或者说,正要完整。
他心底清楚,梦境即真实,是久远的过去,再次缓缓伴随着故剑而回归。是飞光那一剑破开了旧壳,是诸绝在断灭之际重构了与他之间的联系——如今,那剑正静静地、沉默地,再次与他合一。
不需看见,不需触碰。
他已握住它。
……
神识轻荡,传来极轻的一声风响,有人在门外,不落痕迹。
庄玦并未转头,只垂下眼睫,目光沉定。
他从死地归来,梦境未散,剑意未歇。
接下来的事,该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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