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明……”
花途明翻书的手指一顿,抬首。
屋内昏暗,点了一盏油灯,外间稀薄晨光从东边泛来,显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琨玉盖着薄薄一层被褥,躺在半明半暗中,他扭头看花途明,宝蓝色的眸中亮着细碎银光。
空气中混着一股潮湿的朽木味,仿佛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花途明正于灯下看书,大半张脸笼着柔和的光,她静静注视琨玉,听到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我这是……怎么了?”
“途明……”
琨玉一手扶着额头,撑着想要坐起来,手一软又跌回床上。
收回目光,花途明将书放下,起身开了窗,晨风立刻漫了进来,微凉的气息让人清醒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把浊气吐出,随即回到床前,按住琨玉肩膀,“别乱动——你现在什么感觉?”
琨玉睁着眼睛看她,眸中蓝调渐渐褪去,他眨了一下眼,“感觉头痛。”
“还有,胸口闷的慌,浑身不知道哪里在疼,就好像……我周身血脉……”他稍微动了动,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花途明坐到床边,平静地开口,“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琨玉:“?”
他沉默一瞬,十分不以为意地笑了,“你想先告诉我哪一个?”
“琨玉,”花途明笑了一下,眼下乌青挤到一堆,“我检查了你的脉搏,微弱而缓慢,如同将死之人一般,并且周身滚烫,气息紊乱,这并非哪个病症所致。”
琨玉挑了一下眉。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若真是我做的,你也活不到现在。”
琨玉目光移向桌上那本书,书看起来不薄,平摊在桌面上,他看不清书封上的字。“你看了一个晚上?”
花途明不语。
“途明,”琨玉笑了,“上次见你有本《异志录》,记载天下奇闻异事——你说并非哪个病症所致,是翻遍了书?对我这么好。”
“倒也不是全然为了你。”花途明淡声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一个坏消息——在你昏倒不久后,晓晓跑来找我,说她爹娘忽然晕倒了。”
她眉心微微蹙起,平日里,花途明因懂药理,也会给大娘一家简单看看病,开点药。此地又离镇上远,因此晓晓第一时间跑来找她,她一点也不奇怪。
可奇怪的是,她到地方却发现,大娘大伯症状与琨玉一模一样,昏迷不醒,气脉凝涩。
“我去了之后,发现症状和你一样。”
“这倒稀奇了,”琨玉道,“我与他们并未有何牵扯。”
“是这样,”花途明揉了揉眉心,“所以我一开始怀疑是中毒了——他们不是昨日还来这里吃饭嘛。”
“……”琨玉噎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自己给自己下毒?”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花途明正经开口,随即一顿,“嗯,我的意思是,或许你恰好不知道某种食材有毒,偶然把它扔进去了。”
她看向琨玉,眼角弯了弯,原本澄澈分明的眸子熬出了几根红血丝。
“途明,”琨玉偏头闷咳两声,随即轻轻笑了,“我发现你是一个很记仇的人。”
——不过是一时没藏好,怀疑了她一下,她偏要变本加厉地将这份怀疑兜头扔回来。
“有吗,”花途明无辜道,“我说的不过是事实。”
“好,好,”琨玉道,“于是你认真调查一番,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发现。”花途明收回笑意,认真道,“排除了这一种可能性后,我只想到一件事,将你们三人牵扯到一起。”
琨玉沉吟片刻,“半个月前,百花山?”
“是了。”
“可为何……”琨玉看了花途明一眼,话尽在不言中。
“为何我无事发生?”花途明微微一笑,“那日,我的确在百花山上,同时晓晓也在,可我们俩都没事,共同点是,我们都不曾被妖兽所伤。”
晓晓被爹娘护着,虽然受了惊吓,但好在人没事。
而花途明就纯属运气好了,受了很多伤,却偏偏没有一个伤口是妖兽造成的。
“……”
琨玉上下打量她一番,“所以,真是妖兽的原因?”
“大概率。”花途明颔首,“我查了一下,那只妖兽名唤‘赤焰’,据传是来自西南祝族人领地中的死火山——卿日拉,卿日拉被祝族人称作神山,孕育了不少妖兽,而赤焰,只是其中一类低级妖兽。”
“虽品级低,但它造成的伤害也够人喝一壶了。”
花途明缓声道:“它的牙齿和利爪上都藏有剧毒,一旦被它抓伤或者咬伤,毒素会慢慢渗入人体,蛰伏起来,直到下一个月圆之日才会发作。”
“发作时,人会感到周身血脉凝滞,仿佛有虫在血管里蠕动撕咬,周身滚烫,痛不欲生。这和你们症状相符。”
天光渐亮,照进屋内,显得那一盏烛灯都黯淡下来。
花途明望了望窗外,“琨玉,昨日是十五。”
“原来如此,”琨玉面上倒没有过多表情变化,淡淡道,“那,能撑多久?”
花途明收回目光看着他,“记载是十五天,十五天后中毒之人毙命。——但是,这种痛苦,也很少有人能撑到十五天。”
“唔……”琨玉思忖着,笑了,“那日我原本就在奇怪,稽查司若不知妖兽来历,怎敢贸然下手,如今看来,原来那稽查司长官,也并非不知此妖兽厉害之处,不过是不想徒增麻烦,才说不知。”
“他说与不说是他的事,但我们的确是惹上麻烦了。”花途明道,“此毒最多能蛰伏一月之久,初始毫无端倪,终究是大意了。”
“哎,”琨玉道,“那说说好消息吧,既然都知道妖兽的名字,想必也查到解决办法了吧。”
他抬眸,隔着稀薄天光望向花途明,却见对方脸色十分古怪。
“万物相生相克,自然是有解毒之法。”花途明道,“赤焰来自卿日拉,身有火毒,古书记载,可用北方至灵至性的冰雪之物解之。”
“你是说……雪山上的东西?”
“是。”花途明道,“北方有连绵雪山,形似一只卧着的雪狐,故名雪狐山脉。雪狐山脉伸出九道山脉,其中最远的九尾山脉延伸至人族疆域,其尾尖,有一座山,名曰单烛山。”
“单烛山上生有雪莲,可解火毒。”
“也就是说,”琨玉闭上了眼,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在忍受痛楚,声音却平平稳稳,“如今稽查司的人将妖兽赤焰带走了,我们要找到解毒之法,就只能从单烛山上的雪莲下手。”
花途明给他倒了一杯茶,又扶着他坐起,“是这样。”
“路途迢迢……”琨玉接过茶杯,忽然一顿,他撩起眼皮看花途明,随即笑了,“呀,那我可真是赶巧了。”
花途明眸光微动,“何出此言?”
琨玉慢条斯理地将一杯水喝完,才缓缓道:“我对自己的分量还是掂的清的,若是换在平时,姑娘肯定不会为了我去涉险,能告诉我解毒之法,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将水杯轻轻放回花途明掌心,琨玉眉眼弯弯,“可如今却不一样,”他望着花途明,“途明,我想,你肯定不会放着那一家人不管吧。”
“——那我岂不就是顺便捞着个好处?真是太感谢你啦,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
“……停。”花途明木着脸道,“你若真想报答我,就把你那份假惺惺收收好。”
一只喜鹊落到窗棂上,摇头晃脑看着两人。
听到动静,花途明别过头,给了它一个隐晦的眼神,“不说别的,你终究是挡在我前面受的伤,这些天对我也算是照顾有加,我没理由见死不救。”
“那你就有把握路途迢迢赶往单烛山,在漫漫雪山中找到雪莲,于十五日内赶回来?”琨玉道,“哦,可能都撑不过十五日。”
“我没有把握,鲛人公子。”
花途明回过头,道:“我们这是穷乡僻壤,距离最近的比较像样的城市瑞宁,都有百里之遥。我已经去镇上招人去了瑞宁招募,但会耽误一些时间,我打算先行一步。”
她起身,“天亮了,我去看看大娘他们。”
喜鹊见她动作,扑棱着翅膀飞了,花途明一面吹灭烛台,一面道,“这些天我会请大夫来看,每日都给他们喂安神药。”
她看向琨玉,“——你需要吗?”
琨玉靠坐着,闻言笑睨了花途明一眼,“喂安神药?这喝多了也不好吧。”
“总比醒来受罪强,他们昨日醒来一次……”花途明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算了。”
她推开门,扭头看琨玉,“你先好好休息,我晚点回来。”
甫一出门,喜鹊就一头撞进她怀中,花途明一只手将它拎起来,“什么情况?”
“哎,人好着呢!”喜鹊扑棱着挣扎出来,“我说你找我干活,打算给我什么报酬啊?”
花途明出了小院,回身将门带上,“救苦救难还需要报酬啊,”她一路疾行,“积德行善,老天爷都记你一笔。”
到了大娘家中,才发现镇上请的大夫已经到了,晓晓和阿景都是双目通红,显然熬了一夜。
花途明绕到里间,看到大娘大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面色绯红,她凑近听了两人气息,回头问跟过来的晓晓,“昨夜还好吧?”
“……还好。”晓晓抹了把眼泪,“昨天阿爹阿娘就醒过来一次,就那一次……花姐姐你也看到了,头破血流的……然后吃了你给的药,就一直昏睡到现在。”
她双眼湿漉漉的,“花姐姐,这是什么病啊?”
花途明心中一涩,胡乱抱了她一下,“没什么,只是……中了一种毒。”
晓晓慌乱道:“什么毒?”
她声音中立刻带了哽咽,花途明抬手替她擦了眼泪,“不很要紧的,你放心,让他们先睡着吧,我去找解药,别哭了。”
“连镇上都找不到解药吗?”晓晓道,“那还叫不要紧?”
她挣脱花途明,语气中带着焦急,“花姐姐,到底是什么,你与我说实话好不好?……这一切,都是在你来之后才发生的。”
花途明一怔。
“你来了之后,我家附近才频繁有野兽出没,你总是安慰我们说它们不咬人,可是它们啃坏了我家的篱笆,践踏了屋后菜园。”
晓晓平日里性情温顺,很少有这么跟人对峙的时候,哭的一抽一抽的。“我们这个地方又穷又偏,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来的,你来的时候虽然穿的破,但样貌明显不是我们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
“我们家穷,一开始的确是以为你是哪里来的落魄贵小姐,希望你能接济一下,可你却在这里住下了……可我们也的确对你不薄啊,若不是,若不是我阿娘……”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晓晓捂着脸蹲下了,“野兽,妖兽,这些与我们以前全然是没关系的……”
她近两日好不容易才从那夜阴影中缓过来,爹娘又出这种事,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阿景不知何时凑到门口,咬着指头看两人。花途明抬眸,冲她莞尔一笑,随即蹲下身。
“我知道,”花途明眸光微动,轻抚晓晓颤抖的脊背,“我知道,不管如何,你们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是记着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晓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推了一把花途明,“那是我爹娘!我有知道的权利!你口口声声为我们好,却一次又一次隐瞒,当真安的什么心?!”
花途明一时不防,跌坐在地上,她抬头看晓晓,皱了皱眉。
晓晓声嘶力竭:“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凭什么你日子过的这么好?!……”
“哎!”外间老大夫听到动静,赶忙进来,“在做什么?好了!别在这里闹腾!”
他拉着晓晓,同时不断用眼神催促花途明,让她赶快出去。
“你爹娘在里面休息,你怎么可以在这里闹腾!把他们吵醒了又要受罪!”
可一个老大夫哪能比得上平日里干农活的女子的手劲,晓晓挣扎两下就挣脱出来,她推了老大夫一把,随后又慌忙将人拉回来。
花途明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她迎着阿景怯怯的目光走过去,先是摸了一把她的头,随即冲她微微一笑,将她轻轻推出去,让她自己玩,关上门。
“哎呦我的腰……小姑娘,这事你真不能怪途明姑娘。”老大夫在晓晓搀扶下坐到椅子上,他苦口婆心劝道。
“你爹娘这个病症呢,很奇怪,我行医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见到……到有点像火毒的意思。”
“难解,难解啊,”他抬首看着泪眼婆娑的晓晓,“途明姑娘是我店里的常客,我相信她的为人。小姑娘,我们呢,是生活在一个贫苦落后的地区,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很多你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是因为还从未接触到。”
晓晓只一个劲地抹眼泪,她方才一缓过来,就开始后悔自己的情绪上头,现在更是闷着头不吭声。
“晓晓。”
花途明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晓晓哭的更厉害了。
“我过不了多久会离开的,在此之前,我……”花途明犹豫着,终究没有把那一层纸撕开,转而道,“至于这件事,也是我的问题,我原本想着不让你们徒增烦恼,我……”
正纠结着怎么继续往下说,花途明垂眸,余光却看到有人朝她扑了过来,她下意识后退。下一刻,被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
花途明有些错愕地抬眸,与老大夫视线撞了个正着。
“花姐姐……”晓晓死死抱着花途明,鼻音重的很,“对不起。”
屋里还有一个鲛人,花途明拒绝了晓晓留饭的想法,但忽然又想到琨玉也没吃饭,于是收拾了两个包子,赶在晌午之前,匆忙跑回家。
琨玉似乎在那坐了一个上午,她推门进来时,也只是眼神动了动。
“你饿了吗?”花途明塞给他一个还热乎的包子。
捏了两下,琨玉就将包子放到一边,他目光落在花途明身上,若有所思地笑了,“怎么,不高兴?”
花途明动作一顿,“我哪里不高兴?”
“心里不高兴。”琨玉额前一缕碎发被冷汗打湿,嗓音含着几分沙哑,“你一回来就忙前忙后不消停,在掩盖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马上要走了,”花途明道,“在收拾东西。”
“途明,”琨玉往后靠了靠,却不放过这个话题,“你要是心中有事,我可以替你分忧。”
花途明动作不停,却笑了,“善人呐。”
她收拾起一件包裹,装了几件衣裳,正在数银钱的时候,数着数着,却出了神。
她如今主业道士,副业摘点草药去买,一天早出晚归也就挣那么几个子,更何况她有时候都懒得出门。
虽然花销小,但这一个月下来,也没存下几个钱。
她方才在晓晓面前没说完的半句话,是“我会在离开时,把所有钱都给你们。”可看着手头的碎银,花途明却不禁有些犯难。
去单烛山的路费可能都不够,她还拿什么还人家?
“途明。”
花途明抬首。
她眸中映出鲛人苍白的脸与宝蓝色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与你一同去。”
花途明心中正思索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去哪儿?”
“单烛山。”
“……”闻言,花途明上上下下打量着琨玉,“你……都这个样子了,不行。”
“我一定要去。”琨玉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的安危。”
“你是怕我取不回来。”花途明看他,“但你可曾想过,你这幅样子,可能会拖累脚程。”
“我不会的。”琨玉莞尔。
花途明还欲说些什么,感到一条白光迎面滑向自己,她伸手接住,低头,看。
那是一颗莹润光泽的珍珠。
花途明看向琨玉。
对方弯了弯眼角,“你带上我,至少有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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