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德一把推开门，急匆匆冲了进来，“王上！”
王上坐于高台，正撑着头与蒙薇说话，听此动静，两人同时抬眸看来。
“王上，不好了。”苏落德对上王上的眸子，急喘两口，“暴露了。”
“你说什么？”落尔京倏地坐直，“你们偷偷跟着琨玉出去了？几个人？怎么说暴露了？”
苏落德吞了口唾沫，抬眼瞥一眼，闷头不敢吭声。
“就……”半响，她才在落尔京逼视中战战兢兢开口，“我，希雅，宝华，琢还有阿达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蒙薇轻轻动了动，扭头看向落尔京。
落尔京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盯着殿下闷头的女子，半响，才像是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轻吸一口气，“那现在呢？”
“现在……”
苏落德手指纠缠在一起，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当初在如仙楼里琨玉的话——
“她深藏数年，必定不会只是为了向人族通个口风。”
“她有更大的想法，目前，暂且不要让她警觉自己被发现。”
“挖出她背后的势力，并且，不要给机会让她再次传信。”
“……现在，琨玉和希雅被抓了，我们几个因为当时恰好不在，侥幸逃出来了。”
“……”
“王上，您看……”
落尔京眼角抽动两下，冷声道：“是怎么暴露的？”
苏落德狠狠吞一口唾沫，不吭声。
落尔京眯眼看她，“是你们行事鲁莽，连着琨玉一起暴露了？”
苏落德沉默着，但其形容神态分明是默许了这个答案。
“……”鲛人王落入他族手中，这事可万万不能大意，若是他们发现琨玉身份，那南海就危了。
落尔京忍了又忍，才没有让人当场把这几个闯祸精拖出去砍了。
“母亲，”这时，一旁的蒙薇细细开口，“那现在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知道……”
“不急。”落尔京抬手打断她，冷淡看向苏落德，“怎么只你一人前来，他们呢？”
“哦，”苏落德绞着手指小声道，“他们不肯回来，说要去找承灵阿大人。”
“胡闹！”落尔京斥道，“通知他们，立刻回来。”
“可……”苏落德无辜呻|吟，“我并不知道他们去向啊……”
*
“呜呜呜，姐姐，呜呜呜……”
钱府内，灯火通明。
外间显然是在忙碌什么，不时有匆匆脚步声传来，官兵举着烛灯跑来跑去，晃动的灯影在窗棂上一闪而过。
“好啦，”花途明一手轻拍少年肩膀，轻声安慰，“现在没事了，没事了，阿梦做的很好，很棒对不对？这次多亏了阿梦了，谢谢你啊。”
“呜呜呜……”阿梦抽泣声压抑，整个人一直打着哆嗦，“姐姐，我害怕……”
“阿梦做到了，是不是？”花途明柔声道，“害怕是人之常情，可你依然做到了，还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发现，真的很厉害。”
屋内烛光闪烁，照的亮如白昼，烛火发出噼啪声响。
少年抽泣声渐渐低了，花途明又往他掌心塞了一颗蜜饯，笑吟吟看他吞下去。
阿梦羞涩笑笑，冒出一个鼻涕泡。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着急的脚步声，继而房门被敲响，“花姑娘，你睡了吗？”
是官兵的声音。
花途明心下一咯噔，低声吩咐阿梦一会洗把脸去睡觉，扬声道：“没有，怎么了？”
“大人请你和阿梦小公子，去一趟书房。”
“我和阿梦？”花途明疑惑道，“什么事呀？”
“你去了就知道了。”
花途明顿了顿，“好，你稍等我片刻。”
一回头，对上阿梦惊慌的目光，花途明沉吟片刻，附身对他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后，屋门唰地拉开，花途明迎着几个肃穆而立的官兵，微微一笑，“劳烦各位了，走吧。”
夜风呼号，像是尖锐的冰渣一层层刮着人的肌肤，菊花早蔫了，枯草也受不了这种冻，纷纷附身贴着布满寒霜的冷地。
到处都晃动着火把，很显然，钱府防卫比先前严密了不少。
匆匆走过十分熟悉的石子路，花途明呼出一口白汽，轻轻叩响房门。
屋内立刻传来声音，“进。”
花途明裹着寒风进来，扑面一股暖意，烘的人睫毛上的冰渣都化了，眼皮一片淡红。
阿梦跟着她进来，其余官兵则在门口拱手示意，便守在外面关上门。
花途明抬眼看去，屋内只有两人，坐在书桌前的左丘允铄，以及立在他身旁的一位鬓发灰白的中年男人——此人她认得，就是当初从长陆医者中挑出她的王参谋王守。
“大人。”
左丘允铄放下笔，抬眸打量她。
花途明温顺地低眉垂目，“不知大人找我，有何事？”
屋内暖意极盛，左丘允铄只穿了一件黑袍，显得身形利落挺拔，半响，他才缓缓开口：“不是找你，是找你们。”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花途明，“你身旁那位，是个鲛人，这你是知道的吧。”
阿梦明显瑟缩一下。
花途明轻轻“嗯？”了一声，随即猛然反应过来似的，笑道：“是，我知道，当初还是钱公子，替我将他从如仙楼里买下的。”
“哦？那真是巧了，”左丘允铄道，“今日如仙楼抓捕鲛人时，你也在。”
花途明：“我那只是……”
“只是？”左丘允铄蓦地打断她，“那段时间，他在哪里？”
他眼睛一瞥阿梦。
“正是因为阿梦他……”
“我不要你说。”左丘允铄冷声道，“让他亲自说。”
“啊？我？……”阿梦仓促后退，眼睛乱飘，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不小心还将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花途明伸手要拉他，却被左丘允铄沉声阻止，“别碰他，让他说。”
花途明手顿在空中，蓦地扭身，“大人！您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小孩子？”左丘允铄冷笑一声，两只眸子深如寒潭，缓缓起身，一步步逼近，“一个小孩子敢在官兵面前现出原形？有这个能耐将他们耍的团团转，最后连一根毛都没抓到？”
气氛陡然僵硬，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左丘允铄盯着花途明的眼睛，将她一丝一毫神态尽收眼底。“——还是说，本就受人指使？”
花途明震惊的连退数步，“大人您……在怀疑我？你觉得是我指使的？”她说着嗤笑出声，摇摇头，似乎觉得十分荒谬。
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灯光明显暗了一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王参谋拿起烛剪，细细修剪烛芯。
左丘允铄正欲说些什么，地上的阿梦“哇”一声哭了。
“别吵，别吵，都是我的错呜呜呜……”阿梦慌乱道，“是我不……不该走丢的……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声嚎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左丘允铄冷眼看他，“你究竟去哪了？”
阿梦哭的说不出话。
一丝略带嫌弃的表情从左丘允铄脸上浮现出来，正欲逼问，就听阿梦断断续续道：“如……如仙楼……我一直在如仙楼，一直在如仙楼！呜呜呜……”
花途明终于看不下去了，怒道：“大人！”
“如仙楼？”左丘允铄眯起了眼，冷冷打量地上的鲛人少年，对方浑身打着哆嗦，似乎很害怕他，一直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大人，您真是够了。”花途明几步上前，一把捞起阿梦，往自己身后一拉，“您若不信，大可去如仙楼里打探，何必在这里为难他？”
左丘允铄收回目光，看向花途明，嗤笑一声，“这世上没人会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就算去打探，三言两语，几个背影，算的了事实吗？”
花途明声音也冷了下来，“那您认为的事实，就是我强迫一个小孩，命他现出真面目，吸引官兵注意？为什么？——就为了那屋子里的两个鲛人？”
两人目光在空中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空气诡异的搅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一触即发，暖炉烘的人两耳嗡嗡作响。
左丘允铄死死盯着花途明，半响，启唇，“那间屋子也是你要烧的。”
“是。”花途明毫不退缩，“是我要烧的，那是因为秦二娘问我了，我当时喝了一点酒，脑中不清醒不小心说了实话，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大人。”
“脑中不清醒？”左丘允铄眯起眼，眼梢蕴起一弧烛光，毫不客气地逼近，“你的意思是，你醉酒状态非要跟去那间房间，正好你站的地方不小心失了火，然后你还能在那场大火中完好无损的逃出来？就破了几片衣角？”
他声音压的又低又沉，就像是淬着寒冰的血刃，战场上磨练出的血气在此刻挥发的淋漓尽致，逼的人不敢与他对视。
花途明眼睫颤抖地看了他半响，无奈垂下眸，扯了扯嘴角，“大人不信我，我连活着出来都是错的，既然如此，您也将我丢进大牢吧，省得碍眼。”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左丘允铄心中一动，垂下眸，正看到她通红的眼皮，与微微颤抖的睫毛。
她的眼睫密如鸦羽，漆黑纤长，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淡黄的烛光笼在她面上，今日在火中的擦伤清晰可见。
“……”左丘允铄深吸一口气，“多次巧合，就不算是巧合了。”
花途明垂眸不语，大有你看不惯我就把我投进大牢的气势。
一时间，整座屋子只有阿梦断断续续的抽涕声。
“——但我还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半响，左丘允铄沉声道。
他定睛看着花途明，伸出一只手勾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不论先前有意无意，你给我听好了，这种事情，不许再发生。”
“花途明，我不管你心存如何，等办完这边的事，你必须与我回帝都。”
“——听到了吗？！”
花途明眼尾轻颤，细细开口：“……听到了。”
左丘允铄放开她，下巴一点她身后的鲛人，“好，现在带着他离开吧。你们安分些，我暂时也不会动他。”
看着方才那一番变故，阿梦都忘了哭，圆睁着眼，但对上左丘允铄的视线，又赶忙瑟缩地低下头。
花途明应了一声“是”，拉着阿梦离开，一脚踏进冰天雪地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除了一层汗。
又下雪了。
王守往外瞅了瞅，黑黢黢的天飘下灰白雪絮子，冷不防打几个喷嚏，忙关上门。
“大人，走远啦。”
左丘允铄靠在书柜上，眉骨下一抹阴影，淡淡“嗯”了声。
王守有些讪讪的，搓着手往火炉那边靠了靠，“大人，您看，这有几分真假？”
炉火照的人浑身发暖，王参谋顺势往旁边一坐。雍亲王直直站着，斜睨向他，笑问：“人是你当初带来的，你看呢？”
“哎呦大人！我当初哪能想到这么多啊？”王守不知怎的，一点也不怕这雍亲王，一拍大腿，拿出唠家常的气势来，“我当初不过就是看她人长得漂亮，又难得懂一点医术，正巧我们这位雍亲王大人老大不小的总不娶亲，想让您换换口味，说不定就开窍了，您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一声，雍亲王捏断了一根毛笔，“啪”的一声轻响甩到王守面前。
王守连忙把自己的唾沫星子收回来，心道自己这活计真难干。
皇上将他派过来，除了因为他才高八斗博古通今，不就是为了给这位雍亲王大人谋婚事的嘛！
他觉得自己这位贤侄宫中的看不上，那一定是喜欢野花，让王守参谋着给他挑挑，可没成想，挑是挑到了，结果长满刺，扎手啊！
年过半百的王守当即觉得自己又长出了几根白发。
但聪明如他，很快就泰然自若的换个话题，“这顾大人呢，看起来也嫌疑颇多。”王守捋着须，“虽行为处事没问题，但毕竟，人是从他手中丢的，他能与花姑娘在屋门口唠，总像是有些私心。——大人，依您之见，这两人谁更可疑？”
左丘允铄收回目光，冷笑一声，“嫌疑只有真与假，哪来的多少？”
他一手按在桌案上，眉眼阴沉沉的，“这两人，一个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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