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仿佛全天下都落了雪。
天将亮未亮时,南方一座山隐隐显出灰白轮廓,雪雾横亘于半山腰,山头露出一个小尖顶。
在天清气朗时,一人若目力极好,能遥遥望见那山顶上有一株冠子极大的树,树叶四季油绿。——而如今,那棵树顶上正坐着一人。
那是个女人。
她身上披着不知什么鸟雀的羽毛,鲜红艳丽,青丝高高束于脑后,顶风的额头上有一抹赤红流云纹,正眯眼努力看着什么。
从肩上细雪来看,她显然已经在此处坐了很久。
南方风虽不比北方冷冽,却掺杂着湿气,丝丝缕缕,活像是要冻进骨头缝里。
树下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
女子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看神情,似乎习以为常。随即,衣料摩擦树干的声音响起,积雪落到雪地里,有人正顺着树往上爬。
这棵树虽占的极高的地势,生的却不高,几个眨眼间,那人就轻飘飘翻上来,十分不见外的与女子坐在同一根枝桠上。
这根枝桠斜斜伸出,虽看着粗壮,但也是极其危险的,因为它下方正巧是一处断崖。
也正因如此,此处视野极其开阔,一览百余里。
“明兰子,”来人哈着手笑看她,“一个晚上了,有主意么?”
明兰子淡淡瞥他一眼,眉心微皱一下,又默默转回。
她宽大的斗篷被风扬起,艳红的鸟羽自来人眼底一划而过,引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凝住了。
“承灵阿,”明兰子缓缓道,“我奉劝你赶紧滚回南海。”
“为何?”承灵阿抬眼看她。
明兰子扯出一抹冷笑,终于肯转头看向他,一字字轻轻道:“因为外面都太危险,你这种人,还是活在美梦里好。”
天光自东边乍破,穿过金色云絮,势如破竹般奔向西天。
承灵阿嘴角抽了抽,“还是因为我,是吧?——晚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你宁愿在这般危险的地方坐一夜,都不肯回去,是因为不想见到我。”
“危险?”明兰子习惯性的捕捉到他话中某个词,好笑道,“对你来说危险,对别人可不。”
她曲起一只腿,从枝桠上站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垂眸看承灵阿,对方卷发半湿,像是在雪中等了一夜。
“不要再做这些自我感动的把戏了,”明兰子冷冷道,“伤风,感冒,躺几天就好,也就只能折磨你自己。”
“……”金光洒在她半边额上,赤红流云纹像是活过来一般,承灵阿许是被这抹红刺了眼,眼眶泛红,“……那你想我怎么做?一定要我死,是吗?”
明兰子久久看着他,忽的笑了,“你就是个懦夫,怎么敢死呢。”
她上前两步,弯下腰,眉眼清晰明亮,漆黑的瞳孔中映出承灵阿的样子,伸手在他面上轻拍两下,“看着。”
下一刻,她陡然旋身,一跃而下。
承灵阿一道声音卡在喉咙里,蓦地探头。
就见那抹赤红身影在空中来回变换位置,借岩石峭壁减轻坠势,斗篷在无间深渊上抡出一圈,像是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明兰子一手抓住凸出岩石,借力往上一跃,三两下利索的翻上崖,拍干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承灵阿瞳孔微缩,直到那抹红色身影从视野中消失,才沙哑地呼出一口白汽。
他缓缓站起身,五指用力按着树干,指尖泛白,目光落于深不见底的崖下。
山林寂寂,唯白鸟振翅飞过,其吟唱盘旋于山中,久久不绝。
随着声音到来,原本毫无动静的山林竟微微颤动,仿佛其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迎着晨曦缓缓醒来。
*
“朝廷正谋划让祝族加贡,他们此刻,应当也坐不住了。”钱府书房内,雍亲王指尖夹着一根笔,虚虚指了几个地方,“这几处山高地险,派人去探探。”
“是。”一人领命,拱手道。
左丘允铄直起身,目光从桌前围着的人面上一扫而过,“卿日拉离此处甚远,沿途关卡难过,祝族必不敢派很多人冒险,约莫只有百余人,尽管如此,仍要小心为上。”
“是,大人。”一膀大腰圆的军士开口,“祝族从西南来,看这形势,恰与鲛人族形成夹势,这场战,怕是……要打起来。”
“那就打。”有人接道,“我人族何曾惧怕过他们,哪怕再来十个异族,能敌玄鹰军吗?”
“你此话说得轻巧,”军士转眼看过去,语气不悦,“你身为参谋,后方坐镇,流血卖命的可都是我们战士,你可知一个轻飘飘的‘打’字,会葬送多少人的性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是干吃白饭……”
参谋扭头便要理论,余光看到雍亲王抬手做了一个“止”的手势,气哼哼止了声。
“好了,”左丘允铄沉声道,“自家人,不要在这方面失了分寸。”
他一手撑在桌上,曲起指尖在舆图边敲了敲,额角碎发随着俯身动作垂在眼前,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子。
东南一带多丘陵,靠海确是一片平原,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可用来行军打仗的地方也不多。——左丘允铄目光在一处定了两秒。
窗外积雪压断梅枝,发出一声脆响,嫣红的梅花“噗”一声砸入雪里,终于将左丘允铄砸醒了神。
屋内乌泱泱一群人还在眼巴巴等他吩咐,左丘允铄直起身,喉咙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挥挥手令所有人下去各司其职,等候命令。
军士谋士如潮水般褪去,寂静书房内很快只余两人,左丘允铄揉揉眉心,抬眼看窗边人,不满道:“王参谋,这屋里颇适合赏景,是吗?”
王守负手立于窗前,回头笑道:“这里梅花很好,不是么。”
左丘允铄嗤笑,“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大人既没有收回屋中,那这株红梅,就是人人可赏。”王守笑着摇摇头,“这是红梅的错吗?”
左丘允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遥遥望一眼院中梅树,冷笑一声,“花枝招展。”
“再怎么招展终究是花,关在屋里,要如何修剪便如何修剪,难不成还要依她的性子?”王守缓缓踱出门,临到门口,回头笑道,“后日便是除夕,大人,年事一过,可就忙起来了。”
“……”左丘允铄看着他出门,心中升起一股烦躁之意,回到桌边提笔写两个字,又猛地摔了笔。
漆墨四溅。
*
“姑娘。”地牢内,铁栅栏被人叩响,花途明应声抬头,见对方打开门,恭敬的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在这牢房中待上一天一夜,整个人都仿佛化作寒铁,花途明起身时踉跄一下,抿抿唇,拍掉身上灰土,径直离开。
铁门在她身后闭拢,发出沉闷的声响,花途明脚步不停,兀自穿过三道门,重新得见天光。
被日头一照,身上才有了些许暖意。
奇怪的是,周围竟没有人管她。“劳驾,大人怎么说?”花途明随手拦住一人,问道。
“大人说请您自便。”巡逻官人冲她抱拳,“需要送您回寝房吗?”
花途明想了想,转眼看到一道侧影立在月洞门后,“不必,多谢。”
告辞了官兵,花途明沿着小路往前面走,几株浸雪的翠竹栽种在月洞门前,天光透过枝叶,在雪白的墙上投下斑驳光影。
“顾大人。”花途明站住脚步,抬首道。
顾携背对着她,望着残花败柳,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钱府构造讲究,按理说不应出现此等颓败景象,可也许是钱老爷文人风骨作祟,偏偏在此地留了一处意象,春生夏长秋落冬败,残红入泥,倒也别是一番美。
花途明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一条枯柳,叶片憔悴的泛黄,“柳同‘留’,人族常折柳赠游子,借问归期,如此长久,倒让人易生出触景生情的意思。”
闻言,顾携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抽动两下,别过头,似笑非笑的目光从面具下透出,“姑娘这是何意?”
他那眼神着实不善,花途明恍若未觉,直白道:“顾大人在人族待久了,人族的水可是更好喝?”
她直勾勾盯着顾携,身上面上都沾有灰尘,略显狼狈,眼睛却亮的很,看到对方略一顿,侧过身来对着她,“哦?你这话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花途明轻轻摇头,叹道,“在长宁见到大人时,身边还有随从护卫,如今怎的一人在此伤感,那些人呢?”
顾携一挑眉,似乎意识到什么,低低笑了起来,却不带任何后怕或后悔的情绪,与花途明错身而过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顾大人!”
花途明旋身叫住他,“你在人族这些年,为了什么?”
她问的真心实意,顾携顿住脚步,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同样回的也是真心实意,“其一,我不怕身份败露,你以此威胁不到我。其二,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试探我,我管那牢内关的是什么人,求人就拿出求人的态度。”
“……”花途明看着他,“顾大人蛰伏多年,不怕就此功亏一篑,看来是早有准备。”
顾携朗声笑了几声,冲她摆摆手,“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白衣下摆扫到积雪,擦上一抹湿意,顾携恍若未觉,以他惯来的悠然步子,大步离开。
花途明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发现心脏绷的发紧,等他绕过小径,才僵硬地动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白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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