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琨玉不再理他,垂眸欲要继续,身旁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琨玉,你若就此收手,我还可以原谅你。”
“……”冷淡瞥去一眼,就见对方弹去衣上灰尘,从容的仿佛身在万里无云的桃花树下品茗。琨玉连声冷笑都懒得发。
普天之下,谁有资格说“原谅他”这几个字,他又需要谁的原谅?
他手上动作没停,转瞬之间,一股股暖流顺着他的掌心滚入花途明心口,推着匕首一点点出来,填充血肉,直到听到“哐当”一声清脆脆响,匕首掉到石板地上。
顾携脸都绿了,这才意识到,琨玉一直在拖延时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怒斥一声,顾携猛地出手,与此同时,琨玉将花途明轻放在地上,旋身而起,“砰”的对上顾携的掌风。
狭小的一间屋内打出了飞沙走石的气势,铁链哐哐作响,干草急飞,墙壁内陷,隐隐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一道道对峙快如残影,让人头晕目眩。
两人都没有留后手,仿佛刻骨铭心的仇敌,鲜血从唇齿中溢出,混在发霉的干草味道里,像是搅翻了一坛陈年血酒,坛底斑驳往事再一次重现人间。
琨玉不可思议地收回手,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对方却没有停手的意思,一掌将他压在墙上,骨骼断裂的声音顺着掌心传到心头。
琨玉闷哼一声。
下一刻,一拳裹挟着厉风朝他面门砸来,掀动了他的眼睫,琨玉却眼皮都不曾眨一下,肝胆俱裂般抬起手。
拳风堪堪擦过他的侧脸,重若千钧地砸在他耳边,惊落扑簌簌尘土。
琨玉一只耳朵短暂失聪,脑中嗡嗡作响,在那一刻,不顾一切地挑开银色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堪称可怖的面庞。
看那疤痕,应当是经历了刀割和火烧,这才能将经年相貌掩埋,就如他波澜壮阔的过往一般,通通藏入地底,缜密的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那张脸上,两只眸子明亮如星,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琨玉。
一如很多年前。
相似的身形,如出一辙的招式,怒其不争的姿态——在他脑中汇成一个十分久远的名字。
多年前那张面如冠玉,英气逼人的脸,在琨玉脑海中模糊浮现出来,与如今这张丑陋可怖的脸重合在一起,让他生出一阵阵寒噤。
琨玉抬着重若千钧的眼皮,一遍又一遍看着,心如刀割又舍不得挪开,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
面具“咔哒”一声落到地上,总算给越来越窒息的空气注入一丝活气。
“是……你……你是……”
挤出的字音根本串不成话,琨玉哆嗦着唇,深吸一口气,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是你。”
“哥。”
顾携——或者说,鲛人前前位王上,万多朗——收回手,就这么看着他,明明他之前带着面具就看过琨玉,可总觉得不够,好像摘下面具能看的更清楚似的,仿佛过了几百年,他才宽恕般发出一个音,“嗯。”
“你……”琨玉撑着墙壁勉强站稳,急喘几口。
他不敢想万多朗是如何在那场战争活下来,如何下定决心划破自己的脸,折断傲骨,隐姓埋名在人族潜伏数十年;
更不愿细看他眼中的失望与不满,以及其中夹杂的心痛。
他如今是何打算?这么些年来布了什么局?琨玉已顾不得了。
压下心中千百种情绪,琨玉狠狠闭了闭眼,再看向他时,已恢复大半冷静。“你此举……我并不认同。”
万多朗挑眉看他。
尽管容貌尽毁,但在此时此刻,还能透过眉眼看出他当年的桀骜。
琨玉深吸一口气,“你救救她吧,我刚封住了她的心脉,她暂时不会……你救救她。”
“……”万多朗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不认同什么,冷笑一声,正欲开口,琨玉又忙不迭道:
“哥。”
“——你救救她,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让她用我的性命继续活下去。”
顾携怒极反笑,“你以为你的命就很值钱?”
琨玉深深看他一眼,蹲下身,伸手探向花途明,身后传来一声暴喝,“琨玉!”
一如幼时一般,琨玉选择置若罔闻,接着就感觉自己被人揪了起来,看他那架势,似乎扬手就要给自己一巴掌。
手掌扬在半空,僵了片刻,卸力般垂了下来,万多朗狠狠一推琨玉,转身捡起面具,戴在脸上。
琨玉跌坐在地,低低笑了。
万多朗回头怒斥,“闭嘴!真是不争气。”
是不争气,琨玉想,他的命在万多朗眼里,也不一定值钱,但那又怎样?
赌的就是,他会心疼。
并且一如既往无数次,他赌赢了。
他难得用感情威胁别人,可在万多朗面前,总能恶劣的原形毕露。
“还不走?”万多朗扭头,厌恶道,“你想和她一起死这儿是不是?”
*
尽管脑中浑浑噩噩,花途明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地方,就仿佛烙入她骨血般刻骨铭心。
这里是皇宫。
她约莫只有五六岁年纪,穿着鲜艳华丽的衣裙,头上戴着不符合年龄的极重的精美发簪,压的脖颈发酸,可此刻,她连抬头都不敢,正乖巧跪在一人脚下。
那人龙袍加身,和蔼的扶起她,抱在膝上,温声问着什么。
明明是父慈女爱的温馨时刻,她却浑身哆嗦,一股股寒意窜上脑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目光惊恐的瞥向屋外。
漫天雪地里,一人正跪在淹没膝盖的大雪中,身形单薄,夸张的发出嘶哑大笑,在深宫院墙内回响,比嘲哳鸦雀还要吓人,身旁侍卫时不时压上她的肩膀,不让她起来。
那是她的母亲,宫内最受宠的嫔妃,月美人。
虽是美人,却享受着比贵妃还重的待遇,因而宫中人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与刻薄的话语恨不得生吞了她。
但很快,他们就不再忧心,因为这月美人自生完一个公主后,再也未受孕,尽管皇上几乎夜夜留宿她的寝宫。
左丘颂景出生不久,月美人就疯了。
或者说,她原本就有些疯。只不过一开始藏着掖着,就如寒风中哆嗦的白花;可现在,真是一点也不讲究了,疯疯癫癫,大喊大笑,将最后一点礼义廉耻都抛之脑后。
陛下却一直很怜惜她,吩咐太医用最好的药调理,隔三差五也会抽时间亲自来看她。
“嗯?”脸侧传来温热吐息,却仿佛毒蛇信子,让她从头到脚麻了半边身子。陛下温和问道:“颂景,在看什么?”
她哆嗦地快哭了,“没,没有……”
“没有?”陛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待她稍微有些放松,笑问道,“那我方才说了什么?”
“……”左丘颂景毕竟年纪还小,心中那根弦“铮”的崩断了,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涕,很快泪流满面,从膝上滚了下去。
陛下从容的弹弹膝上灰尘,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失望,声音却仍是温和的,“真是不听话,还学会撒谎了。”
他目光一点外面疯女人,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我看你是想你娘亲了,那便去陪着她吧。”
左丘颂景被人拉到雪地里,跪在月美人身旁,月美人歪头看着她,似乎不认得她了,又似乎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她小心朝月美人扯出一抹笑,月美人也笑了。
尽管疯了,却实在美丽,两只眸子一弯,仿佛世间最纯洁的天山雪,美如天人的同时,又总隔着一层凉凉的寒意。
时光飞速流转,转眼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冬。
左丘颂景每日被人轮番打扮,仿佛一个精美的瓷娃娃,繁复到碍事的衣服与华美沉重的发饰,压的她沉默寡言,宫廷中其余皇子公主的冷眼嘲笑,又让她生出一分瑟缩之意。
可缩回屋中,也只有一个疯癫到重病卧床的母亲。
母亲常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她,无数次想将她活活掐死,可临到最后关头,总是泄了气。
左丘颂景怕人发现,每日偷偷涂抹脂粉,掩盖脖颈上青紫指痕,可纸包不住火,终究是被陛下察觉出端倪。
陛下摩挲着她的脖颈,像是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人烙下印记,神色不虞,语气却平平淡淡,命令太医将月美人的手筋挑了。
月美人从此日夜卧床。
左丘颂景不再敢在那间屋子长待,因为母亲每每看到她,总要对她说一句话——死是最好的解脱。
死是最好的解脱吗?
她不知道,但她好像要被说服了。
日复一日的折磨,月美人受不了,她也受不了,也许死是最好的解脱吧。
这年冬天,左丘颂景撑着一把花伞,在御花园中独自思索,彼时正是红梅盛开时令,幽香扑鼻,可她看不到也闻不到,只再一遍遍思考,死了会解脱吗?
死了会再也没有排挤嘲弄吗?
会远离这种心惊胆战草木皆兵的日子吗?
会不再有殴打,不再有害怕,不再有压抑的泪水吗?
那将是个温暖和煦的地方吗?
年幼的左丘颂景揪着眉头,想不通,但她仿佛忽然看见地上数点残梅,鬼使神差地止了步子。
花伞缓缓上倾,她抬首看去。
一株红梅下,立着一个年□□孩,他正也转身看过来,目光平静。
满园红梅在此刻成为背景,他身着淡蓝色单薄长袍,身形清瘦,面白如玉,一双漆黑眉眼明亮有神,定定看了她一会,微微颔首,抬步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时,左丘颂景这才回过神,轻声道:“你……”
对方听到了,十分好脾气的止了步子,垂眸看着她。
这距离挨的有些太近了,左丘颂景退后一步,收了伞,仰脸看他,好看的眉头蹙在一起,鬼使神差到想找人说个话,脱口道:“死是最好的解脱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中,又得一顿责罚,可既已出口,再没有收回道理,于是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左丘颂景预料。
就见他眉头先是皱了一下,居高临下的打量左丘颂景,古井无波的眸子瞬间掀起惊涛骇浪,目光由厌恶,愤怒,转成坚定,最终堪堪恢复平静。
“我不会的。”他说。
左丘颂景愣了一下,“什么?”
“我不会死。”他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既来了,绝不是奔着死去的,我会活着,不管你们怎么做,我都会活着。”
“……”左丘颂景头脑一阵发懵,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他后退一步,朝她彬彬有礼一颔首,继而大步离开。
目光追随着他,左丘颂景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行动似乎有些僵硬,好像身上受了伤。
只是在极力隐藏。
直到那抹蓝消失在满园艳梅中,她才吐出一个茫然的:“……啊?”
这人生的**狠狠刺入她心中,脑中迷雾似乎也被拨了一拨。左丘颂景浑浑噩噩回到宫中,后来才知道,那是鲛人送来的小质子。
小鲛人与他们一起学习,一样行走在宫中,只不过,受的待遇就没那么好了。
彼时皇宫中厌恶异族情绪严重,身为宫中唯一一个异族人,几乎日日都有麻烦。
据初次见面五天后,左丘颂景又在一座偏僻高墙下,遇到了他。
他狼狈的跌坐在地,衣衫沾满灰尘,手指冻的发红,有些地方隐隐龟裂,渗出鲜红的血丝。左丘颂景看向他的脸,俊俏的脸上有几道青紫鞭痕,连着刮到裸露的脖颈。
小鲛人注意到她,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原本要起身的动作生生止住,坐在地上,理了理衣袖。“你想做什么?随你。”
等了半天,只等到斗篷摩擦的声响,小鲛人疑惑抬头,几个圆滚滚的瓶子怼到他眼前,他后仰一下,才看清。
瓶上有标记,还未打开,一股淡淡药香味弥漫开来,细数有七八瓶之多,绝不可能是会随身带在身上的。
左丘颂景将这些药塞到他怀中,犹豫一下,怯怯开口,“上次是我唐突,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还请见谅,这些药,你收着。上面有我写的具体功效。”
这是她这几天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偷出来的。
小鲛人没动,抬眼看着她,眼中只写着别闹了,这又是唱的哪门子戏。
可左丘颂景心中忐忑,没敢细看他,见他不收,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巨大的疏忽,迟疑道:“对不起,但是,你不识字?要我念给你听吗?”
“……”小鲛人慢吞吞道,“不必。我认得。”
左丘颂景长舒一口气,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转身噔噔噔跑了。
此后,她总寻着机会给小鲛人塞药。
要问为什么的话,左丘颂景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单纯的,那日雪下,他说“我会活着”时,眼睛十分亮,连满地大雪都盖不住。这让她不可控制的注意到了他。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她都曾受过,知道很痛,不想看着别人一直疼。
转眼雪融冰消,春意渐浓。
这日,左丘颂景一如既往扔了药欲跑,身后那人忽然叫住她,“欸。”
小鲛人迟疑开口:“你头上簪子要掉了。”
左丘颂景连忙扶正,“多谢你。”
“它看起来很重,你走起来都有些摇晃。”
“的确很重。”她回过头,笑了笑,“但习惯就好了。”
小鲛人似乎知道,这是陛下强制她戴的,闻言也不多说,点点头。
左丘颂景却不肯走了,两人难得有交流,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鲛人:“你说。”
“你叫什么名字?”
小鲛人一怔。
但这真不能怪左丘颂景,尽管来了有四个月,但皇宫中对他的称呼大多都是“鲛人”“质子”或者一些十分不堪入耳的,很少有人唤他的名字,左丘颂景不知道也属正常。
左丘颂景忐忑地看着他。
“琨玉。”他说,“我叫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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