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还在和推官们商议,薛雨生被重新押了下去。宋时言看那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树荫里,只觉自己一颗心也被那阴影笼上。
她会找到证据的……会的吧?
但宋时言却不确定起来。因受害者是府中婢子,案发时间又是在深夜,行凶者只可能是府中之人。而且,极大可能是二房那边的。只不论真凶是哪一个,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国公府里的人,即便她找到了证据,祖父可能让所谓的真凶公之于众吗?
不,他一定不会。为了国公府声誉,他一定会死死将真相掩埋。
宋时言心中咚咚跳起来。因她恍然间觉察到,祖父之所以叫官府人来的原因!
他不是为了彻查府中凶案,而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想找到真凶,他是不是也怕,也怕是府内人行凶,才想借官府的手速速结案。
是她天真了,竟认为可以为他翻案……
孟氏见她脸色十分不好,也很担心。毕竟即便是判为过杀,到底名声不好,且还要服刑,于一个即将参加乡试的士子来说,前途算是毁了。
虽然她也并不相信整件事是那孩子做的,但孟氏毕竟是一族宗妇,有多年掌管族内庶务的经验,对于人事上看到的东西比宋时言要更深更敏锐些,早在宋老爷将官府里的人请来时,她便知道那孩子大概是逃脱不了刑牢之灾了。她只是为那孩子感到惋惜。
但宋时言这时候脑子乱糟糟的,并没有心情听她阿娘的安慰之语。且她意识到,无论是祖父还是阿娘,他们再欣赏再喜欢一个人,在他们心中首先要考虑的是宋氏的利益。
在宋氏的利益面前,那些不相关的人是可以牺牲的!
宋时言的心若坠入冰窟之中,冷意泛上来,让人想逃。
她向孟氏请辞,说自己不舒服,想回去休息。
孟氏看了看里间,知道里头一时半会不会忙完,便点头,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到底是还未出阁的小姑娘,即便已经比同年岁的女郎都要沉稳了,可还是让当娘的瞧出了心事。孟氏不知道她对那孩子的喜欢到了何种程度,但毕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碰到了这样的事。
孟氏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因她在情路上一辈子太顺了,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哪知也能与宋觉两心相知,情意相合。她实在是没遇到这种情况。
只宋时言最终也没能回去,因她刚走到门边,就见衙人从外面走进来,向推官禀告,说薛雨生拒绝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推官和国公爷商定好罪名,定为过杀,判刑三年。只没想到疑犯骨头会这么硬,都到了这般地步了,还不放弃。不过想想也是,都要科考了,就差一步可鱼跃龙门,谁会想这时候当下杀人的罪名。便是过杀,也是杀人呐。
推官见宋老爷沉下脸,便道:“我去跟他说。”
推官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很有经验。对于这种拒不肯签字的嫌犯,他们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其“就范”。
宋老爷倒有些迟疑,顿了顿道:“还望不要太过,他,始终是读书人。”
推官连连点头,嘴上少不得说宋老爷“仁慈”,只一转身,却撇嘴。宋氏真要是考虑这个读书人的话,就不会将这事闹到官府了。不过一个婢子,大族人家里稀里糊涂死掉的婢子还少吗,也不是个个都报官呐。
嗐!归根结底,是他出身差,没凭仗呗。
推官匆匆去了。原以为要颇费一番功夫,没想到那人很快就答应了,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想见见他养母。
推官又回来,同宋老爷说了情况。宋老爷一听,便抬手让人把孙氏叫来。
孙氏并二房的一众人其实都没走,就在旁边几间屋子里等着。听到叫人,孙氏下意识看了薛见吉一眼。
薛见吉原以为事情落定,只不想此刻突听到叫孙氏出来,还以为又生了变故,一下子吓得脸都白了,若不是屋里还有其他人,差点就要给孙氏跪下。
孙氏同样惊惶不定。
从厅堂里出来的这段时间,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何事。原来是二房一个婢子死了,还死得不光彩,是奸杀。
她想到昨夜薛见吉种种异常举动,心中惶然一紧。
这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孙氏又气又慌。原以为生下儿子她后半生就有了保障,哪想到这儿子干啥啥不成,平日跟着二房的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如今竟连人命官司都弄出来了!
孙氏在衣袖下攒紧了手。方才她已经替他撒了一次谎,眼下又唤她过去,难道是她哪里说得不好,让官老爷起了疑?
孙氏越想越害怕,只等她出了屋,衙役却带她去了隔壁偏房。
衙役打开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猛地推了一把。
孙氏踉踉跄跄跨进屋中。她早就听说府衙里审讯犯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什么夹手指,穿琵琶骨,反正要把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骇人的场面。没想到屋里干干净净,什么刑具都没有,只靠窗一角坐着个人。
看到是他,孙氏豁然松了一口气,只没等气匀完,又陡然一惊。
之前没弄清状况,只一心想保下那不成器的儿子,如今方明白,自己在保下儿子的同时,也把他推了出去。
孙氏不知道他为何会卷进这场凶案里,只眼下独自面对他,被他那一双清透的眼睛盯着,后背竟一阵阵发凉,她想逃,身后的门却紧紧关上了。
薛雨生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便是这时,他面上竟还带着笑。
“娘,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孙氏抖了抖嘴,并不看他:“你想……说什么……”
却听一道叩地声,孙氏抬起头,竟发现他不知何时跪在地上。
“娘虽未生我,却实实在在养我长大。若非您的抚养,恐怕在十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已经死了。您的养育之恩,薛雨生一辈子不敢忘记。”
孙氏屏住呼吸,身子僵住了。
“今日一去,未知前路如何。您腿脚的药在永怡堂还有一些,我已经付过钱,您只需定期去取就好,千万要记得。”
孙氏未料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像是永别之语。
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着这样一番话,也不会不动容。
孙氏已经惭愧得低下了头。
她对这个养子并不好,非但不好,甚至可以说极近苛待。但是这个人为什么从不憎恨,甚至在她包庇真正的凶手之后,还在为她以后的生活操心。
孙氏喉咙一哽,捂住了脸。
“你,你别说了……”
她流下了泪。
薛雨生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儿不能继续在您身边尽孝,还望您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孙氏却冲过来扶起了他:“你是无辜的,我这就替你申冤去……”
薛雨生却笑了:“一切都已经落定了。就算是我还了娘的恩情。”
孙氏愣住了,一时泪流满面。
这个孩子总是这样通透。他什么都明白。
他明白她不可能为了他指认她的亲子,故而独自承受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一切要他承担?
明明他是最无辜的……
外面衙役听到哭声,打开门来,一见里面这情况,撇撇嘴,问:“说完了吗?外面变天了,早些走免得淋雨。”
薛雨生抬头望去。天空已经黑了下来,起风了,树枝刮得呼呼作响。
没想到离开宋府的这一天,竟是这样的天气。
薛雨生自嘲般笑起来。
雨生,雨生。
这是薛大安给他起的名字。
倒像是一语成谶。
他生于雨中,便以雨作为他最后的归宿。
推官与宋老爷交接好,带着薛雨生出了院子。
还没走到大门,天边一道惊雷炸响,紧接着雨哗啦啦落了下来。
衙役们一边暗道晦气,一边推着嫌犯让他快走。
推官们有马,可以早些回去,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就没这么好待遇了,天气这么糟,还要出门办事,搁谁身上心情都不好。
正嘀咕着,却见一旁走来个丫头。
那丫头穿着打扮气派,一看就是主子跟前得力的人,衙役们看了她一眼,那丫头抬手,给他们一人一把钱。
衙役们没想到就要回去了的当口还有这好处拿,当即收了钱,笑嘻嘻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的?”
丫头道:“可否通融,我和他说几句话。”
看这丫头的神情,少不得是和嫌犯相熟的,衙役拿了好处,自然让开来。
薛雨生看她一眼,又隔着雨幕,望向更深处。
青霜走上前:“女郎让我带一句话。”
雨打得噼啪作响,远处的一切都融进雨里,看不清。
薛雨生还想分辨,衙役却再次走上来,押着他走进了雨夜里。
直到走出宋府大门,薛雨生站定,抬起头。
雨落在他面上,他闭上双眼。四周仿佛静了,那声音再度响起在耳边。
“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
“你一定要回来。”
“为了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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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银瓶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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