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雨生被关进了府衙大牢。
看管牢狱的管头见到他时还微微一愣,无他,这人生得太好了,还不只是五官俊朗,而是整体气质很干净。管头在府衙当了二十年差,也不会没有见过生得好的嫌犯,只是那些人或狠厉或猥琐或懦弱,便是再好看的五官看着也面目可憎。只这个人不同。
府衙大牢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十人左右一间,无窗,阴暗潮湿,这种是最常见的,关押的往往是一般犯事的平民,第二种是四五人一间,条件要稍微好一些,关在这里的大多是有亲眷提前打点过的,而第三种则是独间,重刑犯和重要案件的嫌犯一般会单独一间。按照惯例,薛雨生应该被关进第一种也就是条件最差的十人间,或许是他的气质太好,管头动了恻隐之心,总之薛雨生最后被关进的是第二种条件稍好些的牢房。
不过虽说条件好一些,但到底是牢房,想要干净整洁这些的是不可能的。薛雨生进去时,牢房里已经有三个人了,也就最初进来时,那三人看了一眼,后面都各自窝在一角,彼此间也没说过话。不过薛雨生也没想着和他们攀谈,自寻了空出的一角,坐下了。
倒是牢狱里几个狱卒好奇,乘休息时聚在一起打听。
“那新来的到底犯了啥事?”
“能有什么事,被关进这里来的无非就那几样。”
是的。与大理寺关押官吏不同,关进府衙大牢的一般是平头百姓,而普通百姓犯事无非是伤人通奸行骗偷盗之类。
果然,早上跟着一起去的狱卒便道:“说是过杀,看样子却不像。”
除了穷凶极恶之徒,哪有人杀了人还毫不惊慌的,便只是过杀,终究是一条人命。
狱卒们也朝里间一望,那人独坐一隅,便是如此杂乱污秽的环境,竟也瞧着清清朗朗的。
一个人的内里气度不会骗人,狱卒们惯常和人打交道,怎会看不出。
想了想,各自心中惋惜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薛雨生被提审过一次。判决结果已在国公府里就商讨好,府尹也从推官那里了解了情况,少不得要给宋氏一个薄面,便依着商讨好的结果写成文书,让嫌犯签字画押就完事了。
薛雨生签完字被带了下去。府尹望着他身影略略一顿,招了师爷来。
“这人怎这么眼熟?”
师爷在耳边絮絮说了几句。府尹才恍然。
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在国公爷的寿宴上见过这人。
只又蹙眉,他还记得那时太子亲自召见过此人,原以为这人就此平步青云,怎地如今会杀人还被国公府报官?
府尹到底浸淫官场多年,稍稍一想,便觉里面有很多道道。便在晚上天黑人静时,换了身便服,悄摸摸进了位于望都城东的晋王府。
而此刻,晋王府书房烛灯高照。书房里站了几个人,俱是晋王心腹。
晋王韩沛立于舆图前,眉头紧锁,而他一侧,有黑衣卫报道:“探子密报,北戎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分东西两路行军,其中一路由颉可利与仓措率领,而另一路由颉可利麾下的燕哲率领。”
颉可利与仓措乃北戎部落最强大的两支首领,以往两大部落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据探子了解的情况,两者都有吞并对方之心,然此次居然联合行军,如此突然,实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
因北戎一直是景朝的心腹大患,自前朝开始,其对西北边境的骚扰就一直没有停歇,甚至在前朝覆灭新朝未建的那几年,曾一度占领西凉数郡,对关中地区造成严重威胁。
如今北戎倾巢而出,虽然来势汹汹,看似凶险,但何尝不失为一个逆转西北局势的良机。因景朝实在是苦于北戎寇边久已,若能凭此战一举歼灭两大部落,则北戎再也没有力量与景朝抗衡。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心腹在旁道:“如今凉州都督宋觉尚未返回,西凉一线仅由宁王坐镇。若是殿下此刻请命,愿意增援西凉,一来可以在陛下面前尽显担当之魄,二来皇子亲临,必能振奋边疆士气。特别是,而今陛下隐有废黜东宫之心,若殿下此次能一鼓作气全灭两大部落,则可彻底改变西北局势,如此不世之功,非东宫之鼎不可镇此勋绩,非储贰之仪不可安此乾坤!”
韩沛袖中之手紧握成拳。
不错,他隐忍筹谋多年,朝中大臣已尽数归拢。只剩下几个老臣,念及东宫是长,又无过错,才苦劝父皇打消废黜的想法。但若是自己能够荡平北戎隐患,如此功勋,必能彻底堵上那些老顽固的嘴。
东宫,帝位……
韩沛心中激昂澎湃。片刻后,他颔首,一锤定音:“就如此!”
明日早朝他便奏请父皇。
心腹们退下了,韩沛正准备出书房,长史却走了进来。他汇报的正是晚间时候府尹过来之事。
望都府衙管辖京都及周边畿县,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部门,因此韩沛特意吩咐过若有要事,府尹无须通传,可直接来晋王府。
只韩沛还以为是有关京都安防的事,没想到府尹汇报的却是今日收纳了个嫌犯。
嫌犯?
韩沛望了眼长史,长史也疑惑。
“听说那人本是今次院试魁首,以前也是魏国公府的下人,只不晓为什么竟犯下案子,被国公府报了官。”
“魏国公府?”韩沛脚步一顿。
宋氏一族以军功起家,前后历经两朝,如今宋觉任凉州都督,总管西凉军务,是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其实早在两年前,韩沛就动用关系,企图拉拢宋觉。而且韩沛也知道,不光自己,太子亦频繁召见宋觉,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只奈何宋氏一门中正,从不与任何一个皇子过从甚密,对他对太子的拉拢俱无任何表示。
韩沛找的中间人正是望都府尹,只这桩案子又与他有何关系?
长史又道:“府尹还说,查阅档籍发现,那人有一封推举信,正是由詹事府少詹事郑藉所书。”
韩沛霍然转头,重复了一遍:“詹事府?”
“正是。”长史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韩沛的目光就不由微微一暗。
郑藉这人他倒有些印象,他父亲原是昭文太子的近臣,因昭文太子一案卷入风波,后来父皇继位,才为郑氏一族平反。或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郑藉其人颇为谨慎,从不结交朝臣,更没听说过给什么士子写举荐信。
韩沛通读史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权御之术,自然不会想到郑藉的这封举荐信与宋氏后院女子的关系。
他想到的是詹事府背后之人——当朝太子韩彻。
若非太子嘱意,郑藉焉会为一个区区士子写举荐信?而太子又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士子,其背后原因也不难猜测。
一是太子的确在招揽人才,二是这个人出自宋府。
韩沛认为,相比前者,后者恐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只是如今,宋氏竟然主动报官,将这个已经获得太子肯定的人送入诏狱。且不论这里面真实原因,这一举动也值得思量。
韩沛忽而勾起唇,微微一笑。
自己这个大哥才能平庸,却有一点,就是多思多疑。
费劲心思拉拢宋氏,还让下属写下举荐信,态度谦卑至此,但宋氏却毫不领情,甚至为了划清界限,竟将这个得了举荐信的士子报官。
这些事若是传到他这个太子大哥的耳中,又会发生什么呢?
韩沛十分期待起来。
薛雨生在牢里待了三日。这三天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什么人过来,但到了第四日,狱卒忽地开了门,带他去了一侧小间,只说有人来探望。
经过了这三日,薛雨生已经从一开始的茫然不甘中清醒过来。他已经清楚,自己之所以陷入此种困境,并非命运使然,最根本的应该是宋氏的默许。宋氏放弃了他,以一种十分决绝的方式。
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原因。
最初他当然想过是否是因他与宋时言的事情被宋氏知晓,但他走进侧间,见到了里面的人,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
来的人是青芜。
青芜看到他,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
“夫子,你,你……”
他张了张口,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薛雨生望着他,脑中恍惚想起了在竹苑的那个时候,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对未来有许多期许,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月,却成了如今这般。
恍如隔世。
心中那只兽又开始挥动爪子。
薛雨生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他抖了抖已经几日未换的衣衫,将手垂进衣袖里,走了过来。
他问:“是她让你来的?”
青芜抹了抹泪,抽噎着点了点头,道:“夫子,女郎,女郎她很不好……”
薛雨生瞳孔遽然紧缩,缩在袖中的手也紧紧握住。青芜一边抽噎一边道:“女郎她病了,自打你离开后就发了烧,直到昨天才醒来……”
“夫子,都怪我不在你身边,若是我一直跟着你就好了,你就不会被人当做凶手,你与女郎也不会……”
“青芜。”薛雨生打断了他。
“往事已矣。“他垂下眸,“而且这件事本和你也无关,你无需自责。”
他冷冷道:“只如今我是阶下之囚,与她再无可能,希望你回去同她说,让她忘掉从前的事,就当从未遇见我。”
薛雨生在牢中想了三日,但当这句话终于说出来时,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那些美好的海誓山盟的承诺终归要败给现实的,不是吗?
但是薛雨生却感觉到了痛。
那内心里,仿佛要撕裂开的痛楚是怎么回事。
人若从未得到什么东西,自然不会为失去而痛苦。
但他曾经得到过,也曾经满怀希冀憧憬过,但如今却不得不要亲自斩断这份情感。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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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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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银瓶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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