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未行至门口，就听见院子影壁后脚步声纷沓，紧接着一个鸢肩虎背的身影当先走了来。
宋氏大爷宋觉已经不惑之龄，常年的带兵生涯没有让他与同龄人一样发福长肚子，依旧是肩宽腰窄，挺拔肃朗，加之通身威严气势，比宋氏几个年轻郎君们还要惹人眼。
刚刚他一路走来，几个新进府的侍女已经看呆了，宋觉厉眼一扫，才吓得她们颤颤垂下头。
宋觉转过影壁，便瞧见站在廊芜下的孟氏与宋时言。阔别三年未见，孟氏柔婉一如往昔，再观一旁的大女，恍惚间竟发觉已是大姑娘了，娉娉袅袅，进退有度，宋觉的心忽而就柔软下来。
他走近了些，扶起躬身行礼的发妻，万千言语终化为一句：“辛苦了。”
孟氏望着他，眼中犹有水光涌动，不过她很快压下心底奔涌的情绪，顿了顿，只道：“阿音午睡未起，娘一直在房中等着你呐。”
宋觉收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柔情，自去屋中先换了衣物，再出来便道：“我去母亲院中了。”
这一去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待回来时幺女已经醒了，得知阿耶回府了，正嘟囔着要阿耶。
宋觉眉眼柔和下来。与其他子女不同，他去西凉时，幺女刚刚出生，几年来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看到阳光下小小的人儿，宋觉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他伸开手，对幺女唤道：“阿耶在这。”
宋时音从嬷嬷怀中抬起头，见门口站着个高大威仪的身影，她本就没见过阿耶几次，虽然嘴中唤着要阿耶，等真的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那，心中却有些发怵，她又回头，望了孟氏一眼。孟氏笑着点点头，宋时音这才从嬷嬷怀中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宋觉面前。
她仰起头，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宋觉也不说话，含笑着任她打量。也不过数息，宋时音仿佛终于确认了，她跳起来，用甜糯的嗓音喊道：“阿耶，阿耶！”
宋觉心口一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起她。女儿总是粘人的，自把宋时音抱到怀中，这小人儿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做什么都要阿耶抱着，不肯下来。
孟氏也无法，又怜幺女自小没父亲在身边，只笑看着他父女俩互动。宋氏三兄妹站在一旁，宋晖远还好，宋晖值和宋时言也是多年未见阿耶，只他们到底年岁大了些，心思也收进心底。
父女俩玩闹够了，嬷嬷好说歹说才将宋时音抱下来，宋觉刚想同其他子女说话，门外有侍从急急跑进来，道：“国公爷回来了。”
宋氏老爷宋秉自退居下来后，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平常也不大住在府中，而是游历山间，若不是恰逢他七十大寿，府中坚持要给他庆寿，想必这会也不会回来。
宋觉撩袍站起身，众人相继出了房门，还未行至院门口，又有侍从来报，说国公爷吩咐各房，不必急着过来拜见，等明日大家都休息好了，再见不迟。
众人皆诧，不过想到老国公这些年愈发不羁的性子，遂遵循他意，只等明日再见。
孟氏瞧宋觉满面倦容，知他这些天风餐露宿，必是没吃好，又见天色不早，遂吩咐侍女打水，让他先行沐浴，自己则亲下厨房，准备几样可口小菜。
阿耶阿娘一走，偌大厅堂只剩宋氏四兄妹。宋晖远望了望大哥，转头又望了望大妹，只觉脖颈一凉。他眼珠一转，趴在宋时音耳边密语几句，两人一拍即合，宋晖远抱起她，完全没给对面二位发挥的机会，丢下句带四妹抓蛐蛐后就一溜烟跑了。
宋晖值看着跑得没影的二弟，默默咽下了还未出口的话。他随手抬起香几上的茶盏，低头浅抿几口。
他已经出仕多年，早有了自己的院子，若非今日父亲回来，惯常是不在这用饭的。
又喝了几口茶，再抬头时发现大妹静静坐在对面，螓首低垂，一副静婉的样子。
宋晖值收回视线。
宋氏到了第三代，除了他与二弟外，二房几个兄弟都比较平庸。但相比二弟，大妹显然更为细致沉稳，听说这两年跟着阿娘学掌家，府中下人对她也颇为信服。倒是个出仕的好料子，若她是男子就好了，可惜……
宋晖值在心中不无惋惜地想。
宋时言当然不知晓她大哥此刻正为她不能出仕而叹惋。她看着廊芜下摇晃的树影，脑中兀自将祖父寿宴的人选过了一遍，只等着明日和阿娘最后敲定。正想着，却见树影忽而被脚步踏碎，再抬头时，门口一个小侍徐徐走进来。
“女郎，宁安寺送吉祥疏来了。”
宁安寺这次倒很快，昨日她们刚祈福完毕，今日就把吉祥疏送来了。宋时言站起身，让小侍将人先引到客厅，自己与大哥说了声后便出了房门。
前院里，平嬷嬷正和个小沙弥说话，见到宋时言，才福身道：“主持知道我们府上国公爷过寿，亲自誊写了这吉祥疏过来。”
平嬷嬷伸手，摊开一沓泥金笺，宋时言略略翻看一番，笔锋峥嵘遒劲，的确是主持大师亲笔所书。
宁安寺的惠明大师除了佛法精通，一手丹青更是引望都竞相追逐，不过他已多年没亲笔写过吉祥疏了，没想到此次竟为了祖父祝寿，连夜写下这些。
宋时言点点头，平嬷嬷会意，掏出一贯铜钱。
“小师傅往来一趟辛苦，这些请收下。”
小沙弥伸手接过，道了声阿弥陀佛，又摸摸光秃秃的头顶，面色赧然。
平嬷嬷问：“可还有事？”
“是有的。”小沙弥犹豫着，又从海青褂里拿出一方黄布，里面囊鼓鼓的，不知是什么。
宋时言微微蹙眉，小沙弥却在这时忽而道：“不知府上可有位薛雨生薛施主？”
薛雨生？
乍听到这个名字，宋时言还有些愣神，不过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心中亦微微一紧。难道是他和宁安寺的交易出了问题？
“有是有，他住在后排院子里，小师傅找他有事？”平嬷嬷问。
宋时言凝眸，却见小和尚摆摆手，指着黄布道：“薛施主有善心，每月都给寺里孤幼资助，这佛串便是他们穿好送给薛施主的，本来昨日就要送的，不巧还差最后焚香加持，又知道今日我要来国公府，便托我带来了。”
望都一般规模大些的寺庙都会收留无家的幼童，这些童子或受戒出家，或做些杂役为生，日子过得很艰难，是以，有不少世家会主动出资照济。
这本没有什么，然平嬷嬷听进耳中，却不免有些慨然。世家子弟布施，或许出于行善积德的目的，但更多的是博一个乐善助施的好名声。但普通人却不同，何况那孩子生活也不宽裕，听这小师傅言下之意，他竟不是偶尔为之，像是已经这样做很久了。
真是一个心善的好孩子。
平嬷嬷心中感慨着。
然而她正替那少年收下黄布包，准备晚些时候送过去，却不料站在一旁的宋时言遽然问道：“他昨日给寺里的银钱竟是为了照济寺中孤儿？”
小沙弥不知面前的贵女为何这样惊讶，只实话实说：“主持知道他日常也很困难，本不愿接受的，只是薛施主很坚持，寺里只好收下了。”
原来是这样。
宋时言想起昨日自己那番揣测，心不觉沉了下去。
自己竟误会了他？
不过她很快收敛神色，见平嬷嬷略显诧异地望着自己，才语气平常道：“昨日在寺里恰好碰见了，不过只远远见他和师傅拉扯什么，不知是何事。”
平嬷嬷口中附和着，只心里升起一丝疑惑。
女郎，似乎对这个少年颇为关注。不过，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打散了。
想什么呢，望都中又不是没有长相才华俱佳的世族子，女郎对他们都是一贯守礼矜持，从来也没有表现任何特别，又怎会对这下人之子有什么不一样？
便是有不一样，最多也就是好奇罢了。
平嬷嬷心中这般想着，慢慢也就释然了。
只是到底存了心思。来到西面排屋时，迎面撞见了个留头小子，这里住的大抵是府中家生子，对平嬷嬷也很熟悉，老大远就笑呵呵道：“嬷嬷怎么来这了？”
眼下正值饭点，下人们用饭统一去外院厨房，因此西排屋并没有什么人。
平嬷嬷朝内望了望，问：“薛家大郎可散学回来了？”
“回来了，刚刚撞见他去给孙姨送饭了。”小子指着对面排屋，又道：“嬷嬷可要等一会了。”
府中下人都知道，孙姨对她这个养子动辄打骂，可薛家大郎却从没有半句怨言，这些日子见她腰腿不好，甚至还主动替她送饭，又替她打扫屋前屋后，反倒是她亲生儿子成日跟着二房郎君，连西排屋都很少来了。
是个仁孝的孩子。可惜就是出身差了些，若他是哪个世家子弟，倒是和女郎颇为相配的。
平嬷嬷心底再次感叹。
她站在廊庑下等了会，日头渐渐西斜，在鸟雀还巢的啾啾鸣叫声里，一人踩着落日余晖，从尽头的回廊里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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