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的春潮带着雨水来得又疾又快,浸湿一方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和泥土翻新的清香。
裴宸的身上披着从前春猎猎来的狐狸大氅,伴着屋外倾盆春雨,于东宫书房内批阅奏章。
自从从大烨回来,他整个人便似疯了一般,只醉心于朝政,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奏章,睡前也只是看各方党派近日动向。
甚至时常为了政务不愿用午膳,空腹一整日伏案桌前。
常英不知被贵妃私下责罚多少次,也不知叹了多少气,可主子的事他做不了主。
常英看着檐下成串的雨幕,额发都染上湿意,躬着身子求他家殿下用些点心,只换来裴宸无甚情绪的一句——先放着。
“殿下!这么多年了,您还没放下吗?”
常英见不得他这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的模样,斗胆以下犯上一回,动手掀掉满桌奏折。
最底层的奏折碰上浸着春潮的地面,已经有些潮湿。裴宸弯腰捡起,恍若感知不到常青的疯癫,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阅览奏章。
“够了!殿下!洛姑娘已经是大烨的摄政王妃了,你了解她,她认定的事情必不会改变,你这样作践自己有什么意义呢?”
常英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些话,对面坐在桌案前的裴宸闻言总算有了反应。
他眉目笼上一层忧伤,看着屋外的雨幕,仿佛自己也在经历人生的潮湿。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他可以,我不可以……”
明明他们相识得更早,明明曾经她会唤他“阿宸”,明明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常英眼神飘忽,想要如同从前一般略去这个话题,可看见他的主子眼下乌青,改成长叹一口气。
当年的事情,是他和贵妃欺瞒主子。
他心一横,闭上双眼跪地认罪。
“属下有罪,求殿下赐罪。”
……
大昭的春雨连绵数日,传到大烨时,只听闻大昭的皇帝沉迷丹药,时日无多。太子的生母张贵妃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大昭太子囚禁于内宫,终身不得出。
洛轻霜已经无心顾及裴宸的事情,昨日她被卫听寒从皇宫抱回来后,整个人仿佛抽干了魂魄。
一夜过去,她仍然不知该如何。或许回家见师兄成为她最后的执念。
周齐钰还是派人送来了九叶花的三片花瓣,洛轻霜决定带着这片花瓣回到长云门。
“卫听寒,我要回长云门了。”
洛轻霜看向卫听寒,以为他会露出震惊的表情,不料他牢牢盯着她看了许久,勾唇一笑,“正好,孤也早就不愿做这摄政王。孤同你一道回去。”
“什么?”
洛轻霜只以为他在说胡话,他怎能放下大烨江山。
没了摄政王的身份,他以为他还活得久吗?不消说从前得罪过的各家势力,就是周齐钰怕也不会饶过他。
卫听寒轻笑,“孤说,孤要放弃大烨摄政王的身份,和你一起回长云门。”
洛轻霜怔愣许久,摇了摇头,“不。”
她一把推远卫听寒,此番回长云门,前路难料,她不让裴宸涉险,更绝不能让卫听寒牵扯其中。
“卫听寒,你听我说,你就在大烨等我,等我解决完一切我回来找你。就像我们上次说好的那样。”
她去大齐寻仇,是她和萧赫澜的事,把卫听寒牵扯进来,就变成三**政了。
何况,此去山高路远,能否活着也未知。
“孤不同意。”卫听寒紧扣住洛轻霜的腰,强势的力道正如他此刻坚定的信念一般。
“我不能带你回长云门,长云门不能带皇室人进入。”
“孤不是皇室人。”
“那也不行。”
洛轻霜情急之下背过身,不再看他。
背弃对师兄发下的毒誓已经让她痛苦万分,她不能让卫听寒和她一起送死。
“孤已经打点好一切,等我们离开,郑一会把虎符交予皇上。老夫人和李伯孤也提前安排了他们告老还乡。从此,大烨再无摄政王,世上只有我卫听寒。”
洛轻霜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见他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她竟不知道卫听寒私下做了这么多。
“不,你不能为了我放弃这里的一切,你不能背负我的债和仇。卫听寒——”
“孤不同意!”
无论洛轻霜怎么劝说,卫听寒都打定主意和她一起去长云门。
可他或许连山门都进不去,师父和各大长老们不会允许他进长云门,她也不希望他为了她放弃优渥的身份。若来日,他后悔了该如何?若他为了她丧命于大齐又如何?
洛轻霜自认为从前的自己胆大妄为,放荡不羁,可面对卫听寒,她也只是个胆小鬼。
“你还不明白吗……”
她打定主意,眉目覆上一层霜雪,故意拉长语调,打定主意,宣判卫听寒的死刑。
“卫听寒,我是在利用你。”
“胡言乱语什么!”卫听寒一时慌了神,一把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抚上她的嘴想让她闭嘴。
男人伸到洛轻霜面颊上的手被她轻轻握住,可那双一向表露明显情绪的眼睛,此刻只余下戏谑的目光。
“你是大烨摄政王,留在你身边才有机会得到九叶花,留在你身边才有可能不受萧赫澜的干扰。从我恢复记忆开始,我就一直谋划如何利用你。”
“胡说什么?孤看你是昏了头了。”卫听寒抚上她的额头,想要试探她是否发烧。面上云淡风轻的摄政王第一次慌了神。
私心里他不信洛轻霜的任何话,她一定是害怕他受伤。
可真心掺着假意的谎言才是最伤人的刀子,就如洛轻霜即将袒露的对他的感情。
“卫听寒,你还不明白吗?我的确在以为自己是云音时喜欢过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为人狂妄自大,更是忽略我对你的感情,害我沦为盛京笑柄。就连宋如意这等顽童都能嘲笑我。”
“卫听寒,我对你丁点的喜欢也早随风而逝了。”
“更何况,我早有心仪之人。我早在少时就喜欢上了裴……唔——”
如刀子一般的话语尽数没入卫听寒心脏,浑身仿佛被针扎过一般痛苦,最痛苦的地方莫过于胸口。
他没了听下去的耐心,索性用力吻上洛轻霜伤人的红唇。
毫无章法的吻悉数堵住洛轻霜的嘴,唇舌交战,血腥味从口中蔓延出来。
“够了!”洛轻霜一把推远卫听寒,女子嘴角溢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魅惑绮丽。
对面的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卫听寒抬腕拭去嘴角血迹,受伤的双目牢牢盯着洛轻霜,不愿接受听到的内容。
他略微颓唐地垂眸看向地板,脸色铁青。
“就这么喜欢他?不惜利用孤对你的感情?不惜留在孤的身边同孤虚与委蛇?”
失去风采的男人如一棵枯败的树木,偶尔抬眸看向洛轻霜的视线里也蒙上一层灰雾。
“我与阿宸相识于少年,情深义重很正常。你如果顾念旧情,就该让我走。”
或许是他破碎的双眸实在让她心疼,又或许是她感知到心脏一瓣瓣裂开无暇顾及其他。莫名地,洛轻霜不敢看卫听寒的眼神,艰难吐出这些钝刀子般的谎言。
“呵呵是嘛。”
卫听寒的轻笑在文熙楼内回响,他像抽了魂的傀儡娃娃,独留一座躯壳。
洛轻霜见他这般,心脏仿佛被撕裂。她只好努力掐紧手指,让疼痛维系理智。
“既然话已经说开,那我们有缘再会吧,摄政王。”
洛轻霜生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痛哭流涕,想要快步离开文熙楼。
她怕她一心软,卫听寒又该和她一起去送死了。她不能这么自私,也不能让他们的未来建立在他的牺牲上。
擦肩而过掀起一阵芬芳,洛轻霜已经看见屋外阴云密布,腰侧伸来的手臂把她带回。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卫听寒怀中。
桀骜的摄政王低着头不敢直视她,只是用不容拒绝的动作和刻意放柔的声音努力挽回她。
“从前是孤不好,孤的确颇为自大,对你的心意也常常不放在心上。”
“孤第一次心仪旁人,不知该怎么办好。送你的玩偶是孤亲手缝制,含有‘宸’字的名单是孤借职权亲笔书写。孤只是……只是更喜欢看你痴迷本王的样子,才偶尔装出狂妄的样子。”
“你若是喜欢孤摄政王的身份何不长长久久的利用下去?你是摄政王妃,在大烨,就连周齐钰都要让你三分。”
“何况,那裴宸兄弟姊妹过多,家庭关系错综复杂,远不如孤这个孤儿好拿捏。”
“阿霜,本王才是世上最适合你的人,不是吗?”
男人循循善诱,小心翼翼道出心意。因为紧张而扑闪的睫毛如蝴蝶一般震颤,也似他那颗扑通的心跳。
洛轻霜一双明目轻泛涟漪,她好想不管不顾亲亲他,抱抱他。
可若她留下来了,放弃仇恨,她当真会好过吗?
如今夜里闭眼,只有师兄斜倚在她肩上溢血故去的画面。
她要回长云门,再最后试一次,九叶花是否当真无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洛轻霜是否再无办法?
倘若如此,她定要萧赫澜的命。
什么誓言,什么爱情,都不如心中的恨汹涌。
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摄政王的确很好,可这世间,最勉强不了的,就是感情。”
刺骨的话语让卫听寒的心脏鲜血淋漓,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洛轻霜,“即便本王这般卑微求你,你也执意抛弃孤吗?”
洛轻霜红唇轻张,努力控制颤抖地双唇吐出伤人的话语,可身体仿佛有它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那个“是”字。
见洛轻霜这样,卫听寒深吸一口气,甩手离开文熙楼。
阁外的楚青和陈明知道两位主子发生了争执,想要拦住他,被震怒之下的卫听寒一个掌风扇到一边。
洛轻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被抽干了魂魄。
她斜倚在文熙楼门边,借着木蠹的支撑努力支撑残岖破碎的身体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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