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辉病了。
这病来得很是鬼祟,半夜突发高热,迟迟未退。
新上任的贴身丫鬟朱萃苦着一张圆脸,对翌日清晨才听到消息、匆匆前来探视的晏老夫人道:“也不知怎的,姑娘昨儿晚膳就没吃几口,到了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热,嬷嬷和我轮番用浸了凉井水的巾帕为姑娘敷额头,也没退热。”
晏老夫人掀开锦帐,见清辉眉头紧锁,无知无觉地躺在榻上,双颊潮红,额发已然被汗水浸湿,可怜非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人,怎成了这副模样?我且问你,昨夜至今早,给姑娘擦过身了吗?贴身小衣换过了吗?大夫怎么还没到?”
朱萃先前只是外院的粗使丫头,哪里晓得这么多讲究,被老夫人一席话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道:“没、没换小衣,嬷嬷一大早便去请大夫了,现时还未到,奴婢,奴婢现在就去打水给姑娘擦身子。”
晏老夫人心知那嬷嬷是纪氏娘家带来的人,对清辉怕是相当不上心,遂当机立断,将自己的大丫鬟留在房中照应,又紧急派了马夫驾车去请庆福堂的大夫,直到大夫诊出清辉这是急火攻心、静心修养几日即可恢复,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现如今,清辉可是太后的座上客,日子过得顺风顺意,怎会突然急火攻心?”
薛颢在旁见老娘焦急万分,忙在旁劝老娘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太过挂心。
晏老夫人沉默半晌:“儿啊,你可还记得,清辉六岁那年,也发过一场高热,差点,差点就随她亲娘去了,你可知,这些年来,薛家的确对不住她,对不住她娘……”
薛颢闻言,目中似有愧色。
***
长宁寺是距离京畿三十里开外的一座小寺,坐落于鹤首山半山腰处,启元大乱后,因战火殃及此处,香客信徒日渐减少,香火已不复盛时。
牛车在官道上颠簸了整整一日,总算在天黑前抵达了长宁寺。
车中下来三人,正是新近从京外调任礼部任职的薛颢、幼女月令以及嬷嬷孙氏。
薛颢抱起月令,孙氏挽了两个包袱,沿着长宁寺破损的石梯拾阶而上。
“爹,月令以后便与嬷嬷住在此处了吗?”
大病初愈的小月令,整个人瘦了一圈,安静地偎在薛颢怀中,不哭也不闹。
薛颢沉闷地应了一声,神情复杂地与满脸凄苦的孙氏对视一眼。
孙氏年过半百,已是个枯瘦不堪的老妇人,她曾是月令亲娘覃氏的贴身嬷嬷,陪着覃氏嫁到薛家,不曾想,亲手带大的姑娘竟然走在了自己前头,只留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到了山门,薛颢放下月令,艰难开口道:“孙嬷嬷,月令便交给你了。”
孙氏默默颔首,牵起月令,一老一小继续朝寺中行去。
山间偶尔窜出的松鼠,惊得月令浑身战栗,她紧紧抓住孙氏的手:“嬷嬷,爹还会来接我吗?”
“会的,月令。”孙氏老迈却慈祥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嬷嬷,你别死,好不好?”
“嗯,嬷嬷不死,嬷嬷得看着月令长大,长成和你娘一样的姑娘。”
愈来愈浓的夜色逐渐将两人吞噬,薛颢呆呆立在原地,终有不忍,掩面而泣。
***
清辉从昏睡中苏醒,已是两日后的深夜。
朱萃在外屋榻上睡得正香,呼噜声收放自如,响彻半个院子。
清辉没有唤她,独自撑坐起来——两日未曾进食,整个人虚浮无力,光是坐起身,便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只能重新靠在床柱上,怔怔地望向窗外,静待夜尽天明。
此刻月色清明,仿似那年的鹤首山别院。
那个时候,月令与一人彼此倾慕已久,某日相约山中一游,却因雨囿于战乱废弃的山间别院,一时之间,四目相对,两相怦然。
那人眉梢眼角皆带笑意,伸手唤她,她含羞带怯地垂下眼,却不由自主地将手交到他手中,十指交缠,自此决意交付。
秋凉阵阵,草木皆香,人影幢幢,软语呢喃,不多时,别院后院的那张竹榻,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吱呀声,与流水、虫鸣、鸟叫、喘息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几度纠缠之后,两人皆是疲乏至极。
趁他沉沉睡去,月令悄悄抽回身下那方丝帕,凝视帕上的斑斑血迹,怔忪片刻,忽而泪如连珠,久难自抑。
“月令,你是怕了吗?”
那人从后将她紧紧抱住,轻啄她颈后那颗丁香小痣,温柔安抚道:“眼下本无暇婚娶,可偏偏遇上你……今日既已要了你,我余千里便定然不会负你。”
说罢,他披衣而起,指月盟誓:“吾今日与汝在天地山川江海前,订立夫妻之盟,此生此世,不渝不弃。”
目光从窗外收回,清辉叹了一口气:不过是登徒子一时兴起的戏语,万万当不得真,当年的覃月令,竟然深信不疑。
清心茶肆一面,余千里的心思昭然若揭,什么阴差阳错,皆非所愿,不过始乱终弃的托词。
眼下,除了担心余千里穷追不舍,清辉更忧虑的,是余千里除了这家估衣铺,还知道些什么?
毕竟,那段山中秘事已令她在余千里面前毫无胜算,倘若余千里知晓了她薛家女的身份!
不仅令她本人再度蒙羞,连带着薛家,也会遭受难以想象的奇耻大辱!
清辉死死咬住手指,不敢再想。
不幸之万幸,如今,余千里对自己,竟还念念不忘,为今之计,只能对他虚与委蛇,趁他知晓薛清辉、薛家之前,按计划尽快离开京畿。
***
估摸着陛下的心火散得差不多了,岳麓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粉墨登场。
这几日,岳麓闭关书房,将手中的线索汇集到一起,总算将陛下与那薛清辉的秘密关系探了个底朝天。
欸,不就是一段登基前的风流韵事,何以至此,何苦至此嘛。
陛下当初把人丢下了,如今又想吃回头草了,可人家小女子不愿意了。
啧啧啧,区区一个小女子,有那么难对付吗?
不过,见陛下如此耽于情爱,岳麓安心了许多,这说明,他跟对人了,诚如“玉佛”,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寻常男子,以后万一他岳麓不慎出了点纰漏,也不至于被陛下罚去守边关。
故而,在陛下情场失意且无人可说的关键时刻,他岳麓必须得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啊,毕竟,他可是有三房姬妾,应付女子这方面,他很有经验。
岳麓昂首阔步地踏进大殿,自信满满道:“臣岳麓,参见陛下。”
徐重瞥了一眼岳麓,他面上怡然自得的神情,略有些刺眼:“你来此作甚?”
前几日,他君臣二人扮做余千里和余海去清心茶肆见了月令,他与月令往昔之种种,以及月令当日那一番气话,估计被这贼臣听了个七七八八。
按理说,知晓了主子的秘密,尤其是,不太好的那种,正常反应是提心吊胆会不会被灭口。
这岳麓反倒是意气风发得让人看不顺眼。
徐重正准备待会儿随意找个理由罚上一罚,却听岳麓朗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正是为陛下分忧而来。”
徐重失笑:“你且说说,如何为朕分忧?”
岳麓扫了眼金銮殿的宫娥太监,很矜持的不再开口。
“尔等退下。”
眼瞅着宫娥太监散尽,岳麓这才开口:“臣以为,先前清心茶肆一战,陛下虽出师不利,但只要善用兵法,仍可反败为胜。”
“何计?”
“上屋抽梯。”
“而今,看似陛下处于下风,实则不然,毕竟薛姑娘已经……”岳麓斟酌片刻,压低声音:“毕竟已非完璧,若不嫁与陛下,这世间,何人可嫁,又有何人敢娶呢?”
这一席话,听得徐重龙心大悦:“朕当日便是如此暗示于她。”
岳麓摇首不已:“陛下,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陛下若是一味高高在上,反而激发薛姑娘之嚣张气焰。故而,我授陛下上屋抽梯之计,看似让步,实则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徐重若有所思:“爱卿,可否具表?”
岳麓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个字足以道明。”
接下来,岳麓将三个字详细阐述,说得徐重眸色深沉,频频点头。
一曰瞒,瞒身份。陛下所求,不过是薛姑娘的一腔真意,故而,当下切不可将薛姑娘无端卷入天家之复杂局面,在与薛姑娘重修旧好之前,陛下切不可暴露身份。
二曰装,装糊涂。正如薛姑娘不知晓余千里即陛下,陛下务必装作不知晓覃月令即薛清辉,日常行事不可偏待薛家,以免招来流言蜚语。
三曰解,解心结。薛姑娘之所以怨恨陛下,正是因为陛下对其始乱终弃,故而,陛下应拿出诚意,在后续相处之中,极尽温柔缱绻之手段,以化解薛姑娘久藏之郁结。
此三字法,同步实施,必有奏效……
岳麓退后,徐重反复思量这三个字,忍不住拍案叫绝。
想不到,岳麓不仅纵横沙场有一套,征战情场也是一把好手。
只是,始乱终弃四个字,岳麓用得太过,徐重着实觉得,有点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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