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在死寂的侍卫轮值营房走廊里回荡。值夜的女侍卫早已被沈澈提前以“巡查异常”为由支开,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跳动的、微弱的油灯光晕,将沈澈扛着青禾的、如同背负着沉重罪孽的身影拉得扭曲而漫长。
沈澈一脚踹开自己那间独立营房的门,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暴戾。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她扛着昏迷的青禾,径直走到那张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硬板床前,没有丝毫怜惜,如同卸下一袋沙石般,将肩上那具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身体狠狠掼在了床上!
“唔……”昏迷中的青禾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在硬床板上弹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醒来。她的脸颊依旧布满血污和灰尘,额角的伤口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痂,被撕裂的衣襟下,露出一片苍白脆弱的肌肤和纤细的锁骨,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枚曾经悬挂在她心口的玉佩,此刻正被沈澈死死攥在手中,冰冷的玉质边缘几乎要嵌进她掌心的血肉里。
沈澈站在床边,如同一个刚从血海里爬出的修罗。玄色的劲装沾染了灰尘和暗沉的血迹(她自己的和青禾额头的),束发的银冠有些歪斜,几缕凌乱的发丝被汗水和血污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只有她紧握玉佩、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和那只砸裂书架、此刻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鲜血、血肉模糊的拳头,暴露着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毁灭性的风暴。
营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澈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审视,落在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这张脸……这张沾满污垢、苍白脆弱的脸……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平日里被卑微怯懦遮掩的轮廓,此刻在昏迷中、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竟如此清晰地显露出一种……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熟悉感!
像谁?像她自己!更像……玉宸宫暖阁里,那张她守护了半生、刻入骨髓、视若神祇的脸!
“双生女……”
“妖异之兆……”
“密令心腹……”
残页上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澈的脑海!她猛地闭上眼,想要驱散这恐怖的幻象,但黑暗中,青禾那张脸却更加清晰!与元昭公主的面容重叠、交错……最终,定格在她自己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里——铜镜中那张年幼的、带着茫然和恐惧的脸!
“不……不可能……”沈澈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嘶语,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混乱!她死死盯着青禾的脸,仿佛要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来否定这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真相!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青禾似乎因为疼痛,无意识地微微侧了一下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颈侧靠近锁骨的一小块肌肤,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沈澈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在那片苍白的肌肤上,在靠近锁骨下方的位置,赫然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形状如同展翅蝴蝶般的……淡粉色胎记!
轰——!!!
一道真正的惊雷在沈澈的识海中炸开!将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粉碎!
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只攥着玉佩的手猛地抬起,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扯开自己玄色劲装的领口!
昏黄的油灯光下,在她自己靠近锁骨下方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位置上——赫然也烙印着一块形状、大小、颜色都分毫不差的——淡粉色蝴蝶胎记!!!
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这是……双生子之间……血脉相连的……印记!
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
“呃啊——!”沈澈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吼!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那只受伤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伤口再次崩裂,鲜血迅速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她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痛苦、灭顶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愧疚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蜷缩在墙角,高大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的困兽,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死寂的营房里弥漫。
她是谁?
沈澈?一个被生母抛弃、被命运诅咒的“妖孽”?一个窃取了本该属于他人身份、苟活于世的影子?
青禾?那个被她视作尘埃、当作替身、无情利用、甚至险些亲手扼杀的婢女……竟是她的……她的双生妹妹?!
那元昭公主……又是谁?!那个她奉若神明、倾注了所有禁忌爱恋的公主……难道……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咬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敢想!不能想!这真相比死亡更可怕!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混乱而显得异常狰狞。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床上昏迷的青禾,那个被她掼在硬板床上的、脆弱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愧疚和本能保护的冲动,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她挣扎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起身子,踉跄着扑到床边。动作不再粗暴,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战栗。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拂开青禾脸上沾染血污的乱发,想要查看她额角的伤口……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肌肤的刹那,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
不配!她不配触碰!她这个双手沾满血腥(险些杀了她)、窃取了她身份、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人生(侍卫身份,接近公主的机会)的“姐姐”,有什么资格去触碰?!
巨大的痛苦和自我厌弃,让沈澈几乎要再次崩溃。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灭顶的绝望。她不能倒下!现在还不能!公主……公主还在外面!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张残页!看到了青禾的玉佩!她一定猜到了什么!贵妃……贵妃的眼线无处不在!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所有人都得死!
保护!她必须保护她们!保护公主……也保护……这个刚刚被她“认回”的、却已伤痕累累的……妹妹?
这个称呼在心底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沈澈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和决绝!那是一种在深渊底部、为了守护仅存的光亮而不得不化身厉鬼的决绝!
她不再犹豫,动作变得异常迅速和有条理。她先是冲到门口,仔细检查门闩是否插好,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安全后,她迅速返回床边。
她不再看青禾的脸,目光刻意回避。她打开自己床头的柜子,拿出一个备用的、装着金疮药和干净布条的小药箱。然后,她动作极其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撕开了青禾那件本就破烂不堪的、被撕裂的衣袖!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青禾光洁却布满细碎擦伤和淤青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
沈澈的目光在触及那些伤痕时,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冰冷。她拿起沾湿的布巾(水是冷的),毫不温柔地擦拭青禾手臂上的污垢和血迹,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粗暴,仿佛在清理一件物品。布巾擦过伤口时,昏迷中的青禾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哼。
沈澈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只握着布巾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再次动作起来,只是……力道似乎稍稍放轻了一点点。
她快速地为青禾手臂上比较深的擦伤涂抹上金疮药,然后用干净布条草草包扎。接着,她开始处理青禾额角那道比较深的伤口。当冰冷的布巾触及额头的伤口时,青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无意识地偏头躲避。
沈澈下意识地伸出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力道,轻轻按住了青禾的肩膀,阻止了她的乱动。手掌下传来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温热的、微微颤抖的触感,让沈澈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不再停顿,迅速而专注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依旧称不上温柔,但足够利落有效。
处理完所有可见的伤口,沈澈看着床上衣衫不整、依旧昏迷的青禾,眉头紧锁。她略一迟疑,最终还是走到自己的衣箱前,翻出一件自己替换的、洗得发白的干净中衣。她回到床边,动作生涩地、尽量避免直接触碰青禾的身体,笨拙地将那件宽大的中衣套在了青禾身上,勉强遮掩住她被撕裂的衣衫和裸露的肌肤。
做完这一切,沈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那只受伤的手依旧在缓缓淌血,染红了地面,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被撕裂的、巨大的空洞,在汩汩地流淌着绝望和冰冷。
她低下头,摊开那只一直紧握的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那枚属于青禾的、残缺的月白色玉佩。断裂的痕迹清晰而刺眼,边缘沾染着灰尘和她自己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入自己紧贴胸口的暗袋里,摸索着,掏出了另一枚——被她用油布仔细包裹、同样残缺、边缘断裂痕迹与掌中这枚完全吻合的——玉佩!
双生玉。
双生女。
沈澈将两枚玉佩缓缓靠近。断裂的痕迹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两张哭泣的嘴,彼此呼唤,却永远无法真正拼合。
她死死盯着那无法弥合的裂痕,看着玉佩上沾染的、属于她和青禾的血迹混在一起……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悲怆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猛地将两枚玉佩紧紧攥在一起!断裂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她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膝盖上,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因为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从她紧咬的齿缝间,低低地、绝望地逸散出来,在死寂的营房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
与此同时,藏书阁废墟。
惨淡的月光透过破窗,冷冷地洒在倒塌的书架、散落的狼藉和厚厚的尘埃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洞的呜咽声,如同亡魂的叹息。
元昭公主并未如沈澈所令直接返回玉宸宫。她像一抹游魂,失魂落魄地在西六所荒僻的宫墙夹道里徘徊。手中那盏琉璃宫灯早已熄灭,被她遗弃在某个角落。那张染着沈澈血迹、写着开头的纸角,被她死死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割破她的掌心。
寒冷、恐惧、被欺骗的痛楚和被颠覆世界的茫然,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抗拒回到那个充满了谎言和秘密的玉宸宫。
鬼使神差地,她又回到了这座如同噩梦般的藏书阁楼下。
她站在破败的门前,里面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她犹豫着,恐惧着,但心中那股想要寻求真相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她再次迈步,踏入了这片废墟。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艰难地辨认着方向,踩着散落的书籍和木屑,再次走上摇摇欲坠的楼梯。二楼一片狼藉,比她离开时更加破败。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青禾昏迷倒下的地方。那里的书堆被沈澈粗暴地扒开过,留下一个凹陷的痕迹。她的心再次被刺痛。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灰尘的、温润的反光,突然刺入了她的眼帘!
在倒塌书架旁、一堆散落的书册缝隙里,在惨淡月光的照射下,有什么东西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月白色的光芒!
元昭公主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肮脏的灰尘,颤抖着手,急切地拨开那些散落的书籍!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带着棱角的硬物。
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
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锋利,似乎曾被长久地摩挲。质地温润,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清冷的月白色。
玉佩碎片!
而且……这质地……这颜色……和她记忆深处,很久很久以前,在沈澈一次重伤昏迷、她亲自照顾时,无意中瞥见对方贴身藏着的、那半枚从不离身的玉佩……一模一样!
公主的呼吸骤然停止!她如同被冰水浇头,浑身瞬间冰冷!
她颤抖着,将手中这块小小的碎片,缓缓凑近另一只手紧攥着的、那张染着沈澈血迹的纸角——那上面,“景元二十三年冬,贵妃苏氏孕……”的字迹旁,沾染的暗红色血迹尚未干透。
月光下,玉佩碎片的月白色泽,与纸角上沈澈的暗红血迹,形成一种诡异而刺眼的对比。
公主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碎片断裂的边缘,再看向纸角上那新鲜的血迹……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钻进了她的脑海——
这块碎片……是青禾玉佩上掉下来的!它属于青禾!而它此刻,沾染着沈澈的血,和那张记录着她们身世秘密的残页碎片一起,被她攥在手心!
沈澈……青禾……双生玉……双生女……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块染血的玉佩碎片,如同最后一根致命的楔子,狠狠钉入了那血淋淋的真相之中!
元昭公主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跌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她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玉佩碎片和那张染血的纸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惨淡的冷月。月光映照着她惨白如纸、写满了极致痛苦、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绝望的脸庞。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冰冷的痕迹。
她知道了。
她全都知道了。
这深宫之下,埋葬的,是比任何权谋倾轧都更肮脏、更血腥、更令人绝望的……真相。
#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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