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模糊的身影在厅中翻转,众人听见布料撕裂声,紧接着是瓷盘砸碎的声响。
又是一声弦响,三十六盏琉璃灯齐明。
齐俊生瞳孔猛地收缩,有男子死在了他这桌,还正在他对面,男子的血溅落在饭菜之上,他顿时面色惨白想吐。
又见厅内中央,缘生会二长老仰面倒在血泊中,他胸口插把剑,剑柄处系着块布,布上写着“血债血偿”四字。
“肖长老!”缘生会弟子也峰双手死死抓紧那块布,他手止不住地发抖。
这位平素最注重仪容的宝安城俊杰,此刻发冠歪斜,面色难看。
“是谁!是谁!”
也峰将布摔在地上,他拔出佩剑扫过满堂宾客。
“肖长老平生义诊施药,连魔教伤者都曾救过!平日里更是从未与人结怨!是谁!”
“楚庄主呢?楚长生你给我出来!”也峰嘶吼出声,见四周侍从皆低眉顺耳,他愤而纵身跃起。
剑光闪过。
“赏雪论武”四字的匾额应声而断。
断木坠地,带下两块更大的白布用朱砂写着:长兴十七年二月初九,云慈郡疫病并非天灾,实乃肖阳试药所致。
长兴三年五月初五,落花观弟子饶从灵因撞破肖阳药方,被他残害。
匾额下还有一匾额,原本的赏雪论武四字变了诛恶大会四字。
满堂哗然。
“楚庄主何在?”乾元宫大长老一掌拍碎檀木桌,她道,“楚庄主为何杀我宫弟子?”她身后其余弟子正扶着两名倒地弟子的尸身。
又一声“楚庄主何在”,厅内顿时如水入油般炸起。
“我门派弟子都何在?!”
“为何我芳华门失踪的六长老死在此处?!”
“饭菜里既下软筋散又下断魂散……楚庄主这是何意?”
厅内死去不少人。
各门派都折去两三名弟子或长老,唯莲花寺、落花观、绝情门及丐帮无一人受伤。
“阿弥陀佛。”简明景睫毛颤动。
齐俊生对面死的人,背后赫然也写了“血债血偿”四字,他已再无胃口食饭,却见许观玉收伞,神色如常用食。
他下意识开口要说饭菜里下了断魂散,张嘴一刻记起许观玉还未解开他哑穴,又惊觉自己似乎并不该说这话,只得又闭紧嘴。
简明景和另一旁莲花寺弟子的诵经声渐响,“...哆他伽多夜...”
“胡说!胡说!”也峰将厅内屏风劈得粉碎,“一派胡言!”
厅内仅剩的几位长老出声后便再不发一言,唯有些年轻弟子不能控地发怒,掀翻案几,劈碎桌凳,楚庄主却仍未出现。
满厅怒喝中,忽听一声轻笑。
这笑格外嘲讽,霎时,数十道目光如剑看向许观玉。
许观玉唇角笑意未褪,“显然,这是楚庄主寻仇来了,你们与其在这哭喊,还不如好好想想这些人做了什么事。”
“住口!”也峰将剑指向许观玉,“你这恶鬼手下亡魂无数,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
许观玉手中油纸伞飞出,伞尖瞬间点向也峰咽喉。
也峰慌忙横剑格挡,却见油纸伞在半空倏然变向。
“啪!”
伞面重重抽在也峰脸颊,登时几颗带血的牙齿混着血被他吐出。
油纸伞抽脸的声响还在厅内回响,再见,油纸伞已如活物般回到许观玉手中。
唯有也峰脸上的印痕才能证明,方才的场面并非幻觉。
“今日我心情好。”许观玉扯起笑,她目光聚在也峰手上的玉扳指,“但你。我不喜...”
她走到也峰面前道,“扳指给我,便放过你。”
缘生会弟子的玉扳指可是传承百年之物,被她人拿走,实是羞辱。
可许观玉是能与绝情门掌门一战的少年侠客,如今江湖上没多人能打得过她,也可以说,打得过她的人不愿与她打。
她就是个疯子。
喜怒无常的疯子。
认定一件事就会拼了命也要做的疯子。
“好!”
也峰的同门马上站出来应下,他将也峰手上的玉扳指取出递给许观玉。
见许观玉转身离去,才对着瞪眼的也峰低声说,“也峰师兄,这人可是许观玉,我们惹不起的...”
那枚传承百年的玉扳指被许观玉戴在齐俊生右手上,她问齐俊生,“很美罢。”
齐俊生看到许观玉弯起的双眸,也看到她身后被扶起的也峰恨恨看着自己,他咬紧了唇,低下头。
想从许观玉手中拽回右手,也没能拽回。
侍从们忽尖声喊着:“庄——主——到——”
楚长生见着厅内场面,轻笑,“诸位远道而来,寒舍实在蓬荜生辉。”
侍从们又喊:“恭——迎——庄——主!”
“楚长生!”绝情门五长老出声质问,“若你寻仇,何必将大半江湖门派的人都邀来?”
“是啊。”楚长生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她嗓音中的笑意溢出,“不过是想请这些人尝尝自己种的因果,再,就是请诸位做个见证。”
“好个见证!”乾元宫大长老甩袖,“既是见证,又为何给我们下毒?”
楚长生坦然道,“自是要确保你们无武力破局,不然你们中有人出于江湖义气毁了我这场诛恶大会可怎办?我可不想白忙活一场。”
她话锋一转,说起了缘生会二长老肖阳,“肖长老,可是个好人。”
“好人?”许观玉出声,“好到杀一百个孩童的好人?”
见有人这般回答自己,楚长生向许观玉投去目光,又见她一刀一伞,心下明了是许观玉。
她合起扇子,轻轻拍掌道,“许少侠竟也来了?说起来,许少侠这百毒不侵的身子可不就是肖长老硬喂出来的?”
长兴十七年,许观玉十四岁。
那时她武功还没有如今这么高强,不慎被肖阳掳去云慈郡当做药人试药。
“得谢他。”许观玉道,“云慈郡如今已毁了罢。”
肖阳怎会让这地还存在。
“是啊。”楚长生叹气,“找回还活着的药人还真是难,一百五十名孩童,活下来的只有五人。除去许少侠,另四名可都活得不容易...”
厅内死寂。
许观玉的百毒不侵她们知晓,但不知这竟是肖阳所作为,还是好名鼎鼎的肖阳肖长老。
唯有飞花派大弟子戚含反应过来,她道,“难怪三年前缘生会问各派讨要根骨奇佳的孩童,甚至一度...原是为此。”
“污蔑!”厅内仍有缘生会弟子喊,“谁知是不是你与许观玉串通好的!”
这次,许观玉只是淡淡撇了这弟子一眼。
她愿意放蠢货一条生路。
楚长生倒夸张般惊讶,“污蔑?我怎敢污蔑肖长老?难道落花观的从灵少侠不是他所杀?”
落花观受邀前来,领队的是观中二师姐。她左手竖起大拇指,右手轻握其下,对楚长生微躬身以示礼,“敢问楚庄主此言当真?”
她道,“从灵师弟向来爱在各地游历,每月底都会修书一封寄回观中,上月还言去了青州。”
“写信罢了。”楚长生笑起来,“伪造信件多容易,不见观中弟子三年,难道你们只见信件就断定他还活着?落花观又无其她门派的魂灯之物。”
不等落花观二师姐再问,楚长生又道,“三十年前,汴州镜苑有一师姐妹。”
从前过往种种恍如隔世般再现眼前。
楚长生端坐在最中央的凳子上,她神色淡然,周围自有一道无形气墙隔开了众人。
无人敢轻易靠近她。
“广平十年。”楚长生从接过侍从手中的茶盏,她轻轻吹开浮叶,缓声道,“师姐阿离,师妹阿别。二人本是同门所出,情逾骨肉,江湖上却传言她们彼此猜忌。”
“同年即城会武,只因有人见师妹为救师姐,硬接一记渡生掌,回去闭关疗伤三月。外人却道是她见不得师姐得第一的虚名,故意称病不出。”
“八月,二人捉拿魔教的玉面郎君,有人见师姐彻夜为师妹疗伤,又觉她定然暗中下毒,说这师姐处处管着师妹,是怕师妹武功超过自己。”
落花观二师姐突然出声,“我倒听说,后来阿离为救师妹独闯...”
“不错。”楚长生冷笑,“江湖传言,这师妹急功近利。却不知那年即城会武,师妹抢前半步替师姐挡下渡生掌是真,也不知师姐为救师妹独闯州漳洞是真。”
“可,你们猜江湖知晓后是如何说的?”楚长生将茶盏稳稳落回另一名侍从捧着的朱漆托盘上,她说,“众人说她是怕师妹伤愈后,抢了自己在镜苑的名号。”
“为何如此?”座中有弟子插话,“莫非是那玉面郎君从中作梗?”
楚长生摇头,“不,是世人见不得女子情深。忮,妒也,世人总说女子善妒,但这妒,多半总是旁人强加上的。”
她似问又似在答,“为何天下男子这般都说是兄弟情深,换成女子就成了虚情假意?”
“这…这如何能一样?”有男子道。
楚长生闻言,走到这男子面前,轻笑声,“是啊,这如何能一样?男子义薄云天是豪杰,女子情深义重是笑话。”
见他眼睛瞪得老大,楚长生继续道,“当年绝情门二位师太联手诛灭魔教恶人,江湖上传她二人是为争情郎互不相让。可笑的是,这情郎根本子虚乌有。”
“若是两位男子合力除魔,怕是要被赞为江湖侠客。”
厅内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附和,有人皱眉不悦。
“女子心眼小些,本也寻常。”
“寻常?”楚长生冷笑,“一边说妇人之仁,一边又说最毒妇人心?世人常道‘兄弟如手足’,姊妹情深倒成了‘别有用心’ ?情义二字,本不分女男,只在真心。”
楚长生缓缓起身,她抬眼扫过众人,温声道,“更深露重,送诸位回房好生歇息罢。”
方才道不一样的男子拍案而起,他怒道,“装神弄鬼!讲些陈年旧事——”
话音未落,就见他身子一歪,七窍流血而死。
楚长生轻叹一声,“真可惜,我这才讲第一件事,还剩两件未讲。”
她眼底闪过冷意,唇角却带笑意,“诸位莫慌,我下的毒并非断魂散,而是同心蛊,此毒不伤身,不蚀骨,只蛰伏于经脉之中,七日内若无解药...”
她刻意地顿了顿,“便如这位仁兄一般,魂归九泉。”
有人问,“解药何在?”
楚长生微微一笑,手中折扇轻敲桌面,“简单。医谷的人不就在此处?但,我可没允你们走。”
她语气温和,“只是让你们在这好生听我讲事罢了,若连几天都等不下去...”
“那你们便与他同去阴曹地府。”
她衣袖一拂,这男子的尸体竟无声无息化作一摊水,地上只余下一套空荡荡的衣衫。
厅内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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