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得本就病弱的晚凝,更加摇摇欲坠。
她笑眼含泪,唤他的名字,同他说:
“卫临淮,如果你告诉我,那是避子的药,药再苦,我都不会吐。”
晚凝不是没有自尊的姑娘,如果他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压根没想过要同她诞育子嗣,她一定会乖乖喝下那碗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听闻她有孕后,面色冷寒,进退两难的模样。
更不愿见他这般,怪她自作主张,疑她暗动手脚的样子。
她手攥在门环上,眸光低垂,落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问他:“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对吗?”
卫临淮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攥紧了袖中掌心。
他无法答话。
晚凝应当是喜欢孩子的,他偶尔见过她望向街市上孩童的眸光,知晓她应当是想要做母亲的。
只是,卫临淮不能做父亲,也无法养育子嗣血脉。
前路生死未卜,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儿女情长也好,子嗣血脉也罢,都不是眼下的他,可以拥有的。
只是这话,他无法同眼前的晚凝说出口。
檐下寒风冷寂,门槛内外的两人,静默的可怕。
气氛凝滞,她没有再问。
晚凝以为,这一世的相逢,是神明给她的垂怜。
然而,然而,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卫临淮,方才隔着房门听到的那段话语不住的在她耳边回响。
他问郎中,明明服了避子汤药后她绝无可能有孕,为什么会诊出喜脉。
话音满带质问,全无半分温情喜色。
每一个字眼,都残忍可怖,将她的幻梦,撕扯的鲜血淋漓。
这场暌违十年,远隔生死的重逢,于她而言,像梦境一般。
而今,梦该醒了。
晚凝攥着门环的指节青白脆弱,低垂眼眸沉黯难明。
卫临淮外头的亲信神色焦急的闯进别院,急急给卫临淮递上一封密信。
“世子,西北八百里加急,国公爷交代,让您看了信,立刻过去。”
信上字迹简短,卫临淮看后,眼神暗沉。
传信的人急的满头大汗,不住催促卫临淮。
卫临淮攥住手中密信,低眸看向晚凝。
他垂手握着她肩头,将她推进内室,要她安生躺在床榻歇息,交代她“好好休养,旁的事,日后再说。”
话落,为她盖好被衾,方才起身攥着那封密信出了别院。
晚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喉头哽咽。
卫临淮总是如此,温和细致,满眼柔情,好像,她当真是他珍爱的女子。
晚凝从前,也一直如此以为。
可是,眼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却不可自控的想。
前世今生,那些他给她的温情脉脉,究竟是因为喜欢,因为珍爱,还是因为他习惯了如此,习惯了她的可怜,习惯了施舍于她怜悯。
可是,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她总能在他眼里,看到那些浓重的情感和珍爱。
如果是喜欢,为什么,他却一早就给她喂了避子的汤药。
又在得知她有孕,如此为难。
她对他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晚凝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纠结,那些在心底求不到的答案,像一团长满荆棘的花枝,用烂漫温情将她困住,又拿可怖的尖刺,伤的她鲜血淋漓。
卫临淮走远后,房门外郎中身边跟着的药童小声同郎中道:
“唉,这姑娘也是白费心机,不喝那避子药,莫不是想借着有孕进了国公府大门?卫国公府高门显赫,岂是一寻常孤女能进的,莫说是有孕了,您瞧国公爷前头那位宠姬,生了庶长子,不还只是个外室,到头来落得个一杯毒酒香消玉殒的下场。”
郎中闻言谨慎的望了眼内室吗,忙让药童住口。
可这些话语,却已经落进了内室里。
药童的话音,带着怜悯轻蔑,隔着房门听进晚凝耳中。
也让晚凝想起从前在国公府常听到那些冷言冷语,嘲讽议论。
那些人说,国公府门庭显赫,她口口声声唤卫临淮夫君,是不懂规矩。
笑她痴心妄想。
从前,晚凝执拗,总不肯信旁人言语。
十四五岁的少女天真烂漫,曾经真的以为,可以仅凭爱意跨越身份鸿沟,做她意中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而今的局面,却像一把把尖刀,撕碎她不该有的妄想。
*
另一边,国公府内。
卫临淮带着一身风雪,踏进卫国公书房。
夜色浓沉,国公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河西四郡,已连失三城。
当今圣上连夜下了圣旨,送往卫国公府。
要卫国公府,无论如何都要收复失地。
若是不能,便将西北兵权交出,另择能者掌兵。
卫临淮踏进内室,坐在案几旁的卫国公,白着脸猛咳了几声。
卫国公前些时日遇刺,至今右臂都还伤着,抬不起胳膊来。
这一遭河西骤然出事,并非是北方敌国作乱,而是当朝的皇帝已然对卫国公府忌惮到,宁肯舍了河西四郡,都要让西北兵权在他父子二人手中折掉。
尤其是卫临淮今日,直闯东宫。
更让当今陛下忌惮卫国公府。
连夜给卫国公府下了问罪的圣旨。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官邸的奏报,只有连失三城的消息,可送到卫国公和卫临淮手中的密信,却清楚的写明了,当今圣上是如何同敌国勾结,宁肯让出河西四郡,也要让卫国公府手里的西北军,尽数折戟。
皇帝这一步棋,虽下作,却也着实狠毒。
卫家若是不动兵,便是给了皇帝收兵权的理由。
若是动兵,卫国公遇刺,眼下根本无法领兵,只能是由卫临淮率军作战。
卫临淮年纪尚轻,对上北方那位和卫国公针锋相对了数十年的敌手,难有胜算。
甚至,就连卫国公突然遭遇的刺杀,说不准也是宫里那位的手段。
卫临淮踏进内室,卫国公撑着案几起身,缓缓行至书房暗室的机关前,开了暗门,引着卫临淮踏进暗室。
暗室里和上回卫临淮被拖进里头时,一般无二,仍是满墙的牌位,一室的香烛。
众多牌位旁的墙上一角,还悬挂着一副舆图。
画的,是二十年前的河山。
卫国公望着舆图,掩唇压下咳意,同卫临淮说着话:
“这关外异族夺来的江山,是当真不知顾惜,当年中原儿郎血染千里得的河西四郡,而今的圣上,为了解决卫国公府,便能拱手将河山让人。
也是,当朝皇室坐镇中土二十载,我险些忘了,他们本就和而今的北方敌国,同枝相连。”
当今的皇室,也曾是昔年作乱中土南下劫掠的一支,只是二十年前那位先帝,实在悍勇异常,破了中原的长安洛阳,以屠城的暴虐手段,坐镇中土二十载。
现下,夺了河西四郡的这一支,若往上数个几代,怕是和当今皇室还是同在草原游牧的族人。
卫临淮闭眸不语,顺着国公爷的视线,看向墙上的舆图。
自少时起,卫国公便时常将他带到此间暗室。
卫国公教导他二十余载,这些年,他既要他看清楚牌位上的每一个名姓,记着那刻骨的血仇,也要他一眼一眼的看着墙上的这副舆图,记下上面的每一寸河山,每一座城池。
卫临淮看了无数遍,不仅将血仇铭记于心,也早将舆图上面的每一处,都刻进了脑海。
他长在卫国公膝下二十余载,受他悉心教导,自然将光复山河,先辈血仇,刻在了骨血里。
暗室静的只有卫国公那费力压制仍难压下的咳意,卫临淮闭了闭眸,从舆图上收回视线。
开口道:“本就是不破不立的局势,皇帝先一步动手,也未必全是坏事。河西三城,是西北之地的要塞,绝不能弃。我会向皇帝请命,亲自领兵。”
卫国公点香的动作微顿,凝眉看向卫临淮。
“这一战,腹背受敌,生死难料,不比从前。你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由不得分毫闪失。
你七岁那年被长公主拉着挡刀险些毙命之时,我就告诉过去,你一身骨血最为贵重。
当年为了保住你,你的生身母亲,你兄长的亲生母亲都死在了二十年前。
河西四郡而已,丢了就丢了,待我伤势好转,再行考量。”
在卫临淮没有子嗣之前,卫国公绝不会同意让卫临淮以身涉险,也不允许他的性命有半分闪失。
毕竟卫临淮是他费尽心力保下的,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
他绝不会让他的性命有分毫闪失,也不能接受他费心保全了二十余载的皇室血脉在自己手上断绝。
或许是卫国公提到了卫临淮离世的生母,和他不愿意回想的过往,卫临淮低敛的眸光添了几分冷意,未曾言语。
问罪的圣旨送到卫国公府后,久久没有回音。
宫中的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传召,召卫国公父子一道入宫面圣。
卫临淮同卫国公二人,领旨往宫里赶去。
刚踏进皇宫御殿内,皇帝便满脸怒色,将手中的折子砸在卫国公父子脚边。
“河西四郡,已连失三城,你们卫家就是这般替朕守的西北吗!”
明明是当今圣上伙同敌国背刺卫家,而今却能这样义正言辞的问罪。
卫临淮低眸敛下眼中讽意,不曾答话。
皇帝阴寒的目光落在卫国公和一旁的卫临淮身上,冷笑出声:
“朕倒是忘了,卫家本就是两姓家奴,这卖国之事,有一就有二,朕委实不该如先帝般信任卫家。”
卫国公素来冰冷无波的面色,霎时一变。
皇帝这番话,刺在卫国公脊梁骨上,也戳在他心中最痛处。
他低首恭敬告罪道:“臣遭逢刺杀,实在无力请战,河西四郡,陛下若真要收回,自可另寻能者,只是,西北军中多是臣之旧部,恐难听命于新主。”
今日皇帝下旨后,不见国公府动作,特意又将人宣进宫中,无非是在逼卫国公父子请缨领战。
算计着,届时再同而今占着河西四郡的旧敌里应外合,毁了卫家的西北基业。
边疆数年无大战,卫家手里的西北军,本就是前朝旧部,名义上降了,实则粮饷兵马,全赖卫家手里的西北军民。
卫临淮眸光低敛,暗中思量。
是他和卫国公大意了,没料到国公府而今在皇帝眼前,已是不得不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更没想到,皇帝宁肯舍了河西四郡,都要夺了卫家的兵权。
卫国公嘴上说,河西四郡,丢了就丢了。
可卫临淮心里明白,河西四郡,是前朝中原皇室的名望所在。
那是前朝皇室起家之地,也是卫国公守了西北二十载的信念。
中原早已是昔日敌人当政,卫国公手里的河西四郡中的武威城,是前朝圣主长眠的陵寝。
绝不能丢。
卫临淮眼里眸光变换,上首的皇帝被卫国公堵了一句后,垂眸审视着自己这个外甥。
越过卫国公道:“卫国公的旧部,不认新主,应当识得国公府的少主,卫国公既是重伤不便,不如,就让淮儿,领兵却敌收回失地。”
皇帝话音落下,根本不由得卫国公反驳,当即就下了旨。
卫国公脸色更寒,正卫临淮低垂眼帘,却拱手应了下来。
皇帝瞧着下头父子俩的神色变化,大喜,当即就下了旨意,说战事紧急,让卫临淮天亮就动身离家赶赴西北,摆手让两人退下。
二人出宫的一路上,卫国公神色都阴沉至极。
直到出了宫门,候在外头的国公府下人近前在卫国公耳边禀了句话,卫国公脸色上的阴沉才稍稍和缓。
那下人的话同样也被耳力极佳的卫临淮听了个清楚。
一番话落,卫国公神色和缓了许多,卫临淮眸光却渐冷。
下人退下,卫国公父子二人上了马车,卫国公看向卫临淮,提及了方才下人禀告的话,同卫临淮道:“难怪你方才应下皇帝所言,原是养在外头的那女子怀了身孕。如此也好,待孩子生下后,我会将孩子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至于那孩子的母亲……”
卫临淮掌心微攥,不待国公爷话落,便拦下他的话语开口道:“我不是因为晚凝有孕才应下皇帝所言。”
说话时,眸光还带着冷寒。
卫国公二十年来教导卫临淮的确费尽心思,可他的手段,却也着实令人胆寒。
卫临淮的母亲,是前朝末帝宫中的一个低微妃嫔。
当年,卫国公的亲信赶往长安宫城,想要救下皇室的那几个皇嗣,可惜,去的太迟,中原皇室的血脉,早已悉数被屠。
只剩个有孕的低微宫嫔,因为月份尚浅没被人发现有孕,逃过一劫。
卫国公的人救下了有孕的她,带去了西北。
后来她诞下一名男婴,便是卫临淮。
卫国公为了给这个孩子一个尊荣正统,避免当朝皇室怀疑的出身,在明知公主与人有染婚前有孕的情况下,还是娶了公主,待得生产之时,把卫临淮换了过去,给了卫临淮一个尊荣的出身。
至于卫临淮的亲生母亲。
卫国公在她生产后,给她送了一盏毒酒,毫不手软的要了她的性命。
在卫国公眼中,除了皇图霸业,光复河山外,其它都不值一提。
他能为了尚主,杀了自己的宠姬,自然也能杀了卫临淮的母亲。
就连卫临淮的性命,能得他如此珍重,也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的前朝皇室血脉。
所以,当卫国公提及有孕的晚凝时,卫临淮猜出他的心思,自然面色冷寒。
母亲的悲剧,卫临淮不愿意在晚凝身上重新看见。
那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岁月正好未来还长。
凭什么为他献祭。
凭什么因着未出世的孩子去死。
退一万步讲,即便晚凝平安诞下孩子,他也不愿意让晚凝腹中孩子,出生后活成自己这般模样。
卫临淮闭了闭眸,指节因攥的用力,都已有些青白。
缓缓道:“晚凝腹中这个孩子,我不会要。”
话音出口,卫国公眸色惊诧,猛地抄起手边杯盏砸向卫临淮,斥道:“你说什么胡话!你此去西北生死难料,一旦你死了,前朝皇室血脉难不成在你身上断绝!这个孩子活着,无论你是生是死,都保全了前朝血脉。岂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杯盏在卫临淮眉心碎裂,锋利的瓷器边缘将他皮肉划破,渗出血色。
血珠从眉心落下,衬得卫临淮眉眼诡丽。
他唇畔笑意寡淡,抬手抹去眉间血珠,重又看向卫国公道:
“我说了,这个孩子,我不会要。
所有的一切,前朝种种国仇家恨,到我这里,就够了。
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你口中的皇图霸业而活,我不会让我的孩子继续过这样可悲的人生。
那些所谓的责任,那些不得不担负的过往,就到我为止。
至于你口中孩子的母亲,那不过是我在南海失忆时的一场露水姻缘。
她有孕,非我所愿。
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让他出生。”
卫国公气急怒骂,卫临淮抿唇低首,听着耳边的骂声,却不再言语,只抬步踏出了国公府书房。
此时已是凌晨时分,天边月色仍在,却已渐渐西沉。
卫临淮在夜色中离开国公府,往晚凝现下居住的别院走去。
卫国公眼瞧着他走远,拦不住他,只得拉过身边亲信,低声交代了些话。
*
另一边,别院内,郎中仍在院中候着,一见卫临淮便迎了上去。
郎中送卫临淮亲信,知晓卫临淮不想要这孩子。
早就熬好了落子汤,一直在药罐子里温着。
卫临淮停步在别院药房外,望着那药罐子久久未语。
郎中观他神色,猜测他是心中犹豫。
也是,毕竟是宠爱的姬妾,毕竟是第一个血脉,真要沾上自己孩子的血,再是铁石心肠的人,应当也会不忍。
于是低声试探道:“姑娘身子骨弱,原本该晚些时日喝的,只是,月份越大,落胎之时,对母体损伤就越重,若是已然定下落胎,最好还是今日就把药喝了,免得日后再遭罪。”
卫临淮沉默好一会儿后,问道,“落子汤,对她眼下的身体,会损害多少?”
郎中以为,卫临淮问这话,是顾虑着晚凝日后的子嗣之事。
思量了下,回道:“月份尚小,并无大碍,也不妨碍日后子嗣之事,只是,服药之时,难免遭罪。”
生生从腹中剜下一块肉来,怎么会不遭罪。
卫临淮闭了闭眸,手落在汤药上,仍有几分犹豫。
郎中见状,心下叹息,想起国公府的往事,提醒卫临淮道:“世子眼下若是心软,难不成是想着让晚凝姑娘步了大公子生母的后尘。”
卫临淮指腹微颤,握着了药罐子,还是将汤药取了下来。
声音低哑,同郎中交代:“天亮之后,我便要动身离京去往西北。晚凝的身子,还要劳烦郎中多看顾些。”
话落,拎着药罐子,倒了碗汤药,握着药碗,走向别院内室,晚凝的卧房。
只是瞬息间,他眼里情绪便恢复如寻常摸样,瞧不出方才半分失态。
*
内室里,晚凝卧在软榻上,意识昏沉。
她头疼欲裂,迷迷怔怔之时,好似又沉在梦境中。
梦里,似乎是卫临淮离开长安东宫的那天。
宴席散尽,他在人潮退去后,离开东宫。
梦中原本的晚凝留在东宫,无望的看着窗外的屋檐,和飞不出檐下的囚鸟。
沉入梦境的晚凝,却跟着卫临淮的身影,到了长安送别的十里亭。
他即将回去西北,为他送行的,有一位他少时友人,酒宴上他张口问太子要人之时,这人就在席上。
轮椅上的卫临淮回首看向东宫的方向,眼里神色难辨。
立在轮椅一侧的友人问他:“可是念念不舍太子那位姬妾。”
卫临淮并未答话。
友人笑言:“你平日并不为美色所动,素来不喜夺人所爱,也不喜欢旁人碰过的东西,就连自己的爱物,但凡被人沾手,都不会再要。怎的这回,对太子的人动了念头,那女子再美,也是旁人姬妾。”
友人玩笑的调侃声落下,卫临淮摇了摇头,指腹抚过轮椅上的雕花痕迹。
眸光怅惘,回想起遥远的旧事,随口道:
“十年前,我在西北荒野,见过一个满身血痕的姑娘,她身上的伤,比牢狱里的重刑犯遭受的也不差几分,我以为她会死在荒野,可她活了下来。
东宫里又见到她,原本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是有一日晚间,她到我房中为我上药,哭得泪眼朦胧,我偶然瞧见她身上鞭痕,望着她的泪眼,觉得熟悉,才突然想起这桩往事。
我被困东宫这一年,她待我照料有加。
人非草木,不会无情。
感念恩义也好,心存怜悯也罢,都是难以避免的情绪。
她记得恩情,想着报答于我,我怜她命苦,愿意救她出囚牢,仅此而已。无关美色,更谈不上恋恋不舍的喜爱。”
卫临淮声音温雅,字字温柔垂怜,却也句句无情无念。
晚凝听得清清楚楚,心口疼得厉害,恍恍惚惚醒来。
房门在风雪夜吱呀作响,卫临淮带着满身月色,推门走了进来,
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晚凝撑着身子起身,望向熟悉又陌生的他,脑海里不住回想那句话语。
怜她命苦,仅此而已。
月色落在卫临淮身上,和西北的雪夜里,一般无二。
她又想起梦境中的话语,想起那一世,他离开长安东宫,同友人提及她的言辞。
他说感念恩义,他说心存怜悯。
所以,
前世,是因为怜悯。
今生,是因为恩情。
他给她的所有,从来都不是因为钟爱。
卫临淮手中端着的汤药,被月光照的清晰可见。
内室不曾燃灯,卫临淮步步走近床榻,晚凝借着月光和雪色,望着他手中汤药。
卫临淮落座在她身旁,同那一日喂她避子凉药时,一般温柔细致,动作轻缓。
药汁一勺勺落进口中,晚凝眼里的泪,一滴滴蓄满。
她饮下一口又一口汤药,嗓子苦的发疼,却攥紧了心口,逼着自己咽下。
可是那药,真的太苦了,苦的她心口发疼,苦的她无法甘心,苦的她,不死心的问:
“卫临淮,为什么?”
卫临淮握着汤匙的手微顿,低首看向晚凝,静默几瞬后,缓声同她道:“我从来不想要子嗣。这个孩子,在你我意料之外,本就不该降生。”
他话音落下,晚凝想起前世曾听太子提及他的婚事,也想起那个日后会真正嫁他为妻的女将军,和他们的孩子。
她想,日后,他会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妻子,会有一个得他喜爱的孩子
他不是不要子嗣,他只是不希望,是她有孕。
晚凝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从十五岁那年的西北荒原,到长安东宫檐下的重逢,再到那一日的分别,直至她死在长安冬日的一场大火里。
那一生,都好累好累。
他明明从未说过喜欢,她却句句都是情愿。
那一世的晚凝,得他些许怜悯,为此赔上一生,真是可悲可叹。
因他一日恩,误她百年身。
或许那一世多年之后,他一生完满儿孙绕膝,未曾有一瞬,想起过西北荒原满身血痕的少女,也不曾有一刻,惦念过长安冬雪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晚凝。
一碗汤药,被卫临淮一勺勺喂进她口中,药碗见底,那汤药入口的苦,和腹中绞肉般的疼,折磨得晚凝,说不出话来。
前世今生的一幕幕都在她脑海中撕裂,她想起那些可悲的惦记和情念,望着卫临淮笑,眼里却都是泪水。
床榻上的晚凝,笑容苍白脆弱,泪珠点点碎裂。
心想,也许那些人说得对,他从来、从来都不是她的夫君。
是她痴心妄想,是她太过蠢笨。
是她,有了不该有的贪心妄念。
那碗药好苦好苦,也让她浑身太疼太疼了……
疼得,比曾落在身上的那无数道鞭伤,还要痛苦,比长安冬日的那场将她生生吞噬的大火,还要可怕。
腹中剜肉般的疼,身下鲜血淋漓渗出。
晚凝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卫临淮抱着她,手不住的颤抖,嗓音沙哑,眼眶通红,一声声同她说抱歉。
晚凝泪眼朦胧的看着卫临淮,想起他第一次同她说抱歉,是她在长安的国公府冻出病来,难受得掉眼泪,咬着他肩头歇斯底里的哭。
那时,她曾以为,他是真的喜爱她,所以,不忍心见她受苦遭难。
可这一次,听着卫临淮在她耳畔说着抱歉,晚凝却想,或许他每一次的抱歉,都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不喜欢。
他只是觉得她可怜,无论如何护她怜她,都不是因为喜欢。
或许是太疼了,她不由自主的怨恨他,也不想再喜欢他。
卫临淮抱着她的手颤抖得厉害。
晚凝疼得力竭,昏睡过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挣扎着想,
如果可以再重来,她不想遇见卫临淮,不想记得他,不想受他恩惠,不想被他搭救,也不想,在南海的月色下,又一次遇见他。
晚凝昏睡过去后,卫临淮抱她在怀中,
许久许久,
一滴带着血丝的泪珠,从他眼眶落在她脸上。
可是,昏睡过去的晚凝,并不知道。
婢女按照郎中的吩咐,送了干净的水和帕子进来,卫临淮俯身屈膝,拿过婢女送来的帕子沾了温水,小心擦拭着她身下的血色。
血水并不多,婢女不懂医理,下意识觉得不对,却以为是晚凝月份小的缘故,瞧着卫临淮渗人的脸色,又看了眼一旁见底的药碗,没敢多问。
卫临淮将晚凝身下血色擦净,给她换上了件干净的衣裙。
月色彻底西沉,外头天光亮起。
亲信叩响房门,提醒卫临淮,到动身的时辰了。
是啊,他要离开长安,赶赴西北。
他还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晚凝,算不得最要紧。
他能给她的,甚至,只是这一夜的陪伴。
卫临淮,到底是卫国公亲手养大的孩子,再如何厌恶卫国公的做派,也难免随了他几分。
儿女情长,至于他而言,再如何动容,都不算什么要紧。
晚凝仍在昏睡中,整个人都透着苍白孱弱,像是一尊易碎的琉璃像。
卫临淮眸光落在她疼得煞白的面庞,和毫无血色的唇瓣。
纵使心头隐隐生疼,到底还是起身出了卧房,临行前只是交代婢女好生照料她。
打马出城之时,却下意识勒马,往别院的方向望了眼。
身旁亲信知晓些内情,犹豫了下,试探的问:“少主若是放心不下,不如,过了小月子,就把晚凝姑娘接去西北。”
这场战事,大抵要打上许久。
亲信这话,也是考虑到西北距离长安太远,真出了什么事,卫临淮鞭长莫及。
卫临淮低眸攥紧了手中缰绳,收回视线,最终只道:“战事紧急,不必分心多事。”
话落,打马出了城门。
他想,战事要紧,一个女人而已,能有多么重要。
他心里密密麻麻的难过,大抵,也只是因为,那个女子,太过可怜,太过孱弱,太过易碎。
要不了多久,他忙于战事军务,就会忘记这一日的难过。
忘了那个女子的泪眼。
忘了她一声声的哭音。
也忘了,这一日的愧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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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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