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洛阳城连下数日大雪,这日清晨时分,门外院落已被积雪覆盖。
窗棂上有几朵冰寒时节冻出的花纹留在木头上,屋檐下滴水凝成冰锥,府上的来往的奴婢们呵气成雾,个个脚步匆匆。
内室里火炉噼啪,小娃娃揉着眼睛醒来,伏在晚凝肩头咿咿呀呀。
晚凝被孩童咿呀声吵醒,实在困得厉害,便没睁开眼帘,只抱着她拍了拍,嗓音带着未醒的哑意哄道:“乖乖熙儿,再睡一会儿……”
这孩子精力是真足,十分能闹腾人,昨夜里哭闹大半夜,好不容易合了眼,这一大早就要开始折腾,十足十小魔头。
晚凝没日没夜的被这丫头折腾,好不容易能阖眼睡个安稳觉,委实不愿醒来,只盼着这丫头能再睡一会儿。
哪成想,熙儿眼见她不肯睁眼却在旁哭闹了起来。
一阵魔音穿耳,晚凝不得不掀开了眼帘。
她揉了揉眼睛抱着孩子半起了来,身上的寝衣被小丫头拽着撕扯。
隔着一扇屏风的另一端,刚刚喝了药的魏弘听到动静越过屏风走了过来。
晚凝眼睛虽仍瞧不见人,却已能清楚辨认出魏弘的步音。
在她怀中哭闹的熙儿,听到动静也循声抬眼看了过去,一见魏弘走近,忙张着手臂,咿咿呀呀的求人抱她。
“爹……爹爹……抱……抱……”这丫头竟断断续续说了句话,晚凝惊的立马坐了起来。
魏弘也大惊,忙抱起了小丫头。
“她才多大,怎的学话学的这般早,这般快?”晚凝又惊又喜,侧首问身旁的魏弘。
魏弘也是面露惊色,瞧着小丫头,笑道:“你哥哥这段时日,不是一直在教她学话嘛,她这般大会说话的小孩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话落点了点小丫头鼻头,眉眼间都是宠溺疼爱,又同小孩道了句:“我们熙儿聪明着呢,是不是?”
卫惊鸿来洛阳小住了一段时日,他和魏弘两人许是年龄上去了,极喜欢小娃娃,熙儿这小魔头,折腾的伺候她的嬷嬷婢女和晚凝这个亲娘都头疼,他二人倒是照料的乐在其中。
尤其是卫惊鸿,成日带着小丫头,走哪都教她喊舅舅,时不时再指着魏弘和晚凝,让她喊爹爹娘亲。
晚凝知晓他的想法,也没开口拦过什么,算是默认了卫惊鸿希望这孩子认在魏弘名下的安排。
方才魏弘夸赞声落,小娃娃似是知晓得了夸,得意的冲晚凝笑,晚凝瞧不见她神色,却也不难猜出自己生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
摆手让魏弘抱着人近前来,柔声哄着她道:“乖乖,熙儿,你喊声娘亲来。”
小丫头笑的可恶,小手指点着娘亲脸颊,偏偏就是懒得再开口了。
晚凝来来回回哄她好几回,也没得她喊上一声娘亲,又气又无奈的也点了点她的小脸蛋。
“好好好,娘亲没日没夜的照料你,你这小没良心的丫头,倒是半点不记得了。”
魏弘待这孩子的确是千好万好,就是晚凝这个做亲生母亲的,也不敢说,比他照料这孩子更加尽心。
熙儿开口头一句喊得是他,晚凝嘴上说着生气,实则并不介怀此事,也清楚熙儿的确将他当做亲生爹爹一般亲近。
内室里母女两人的笑闹声阵阵,魏弘抱着孩子唇边也挂着浅淡笑意,不经意低首时,瞧见被晚凝身上被熙儿拉的凌乱的衣襟,和一片若隐若现的皮肉,怔了一瞬后,耳后微红,低首避开了视线。
晚凝双目不能视物,时常留意不到自己身上衣裳的凌乱,魏弘偶尔窥见几分,总会脸红低首,每逢此刻,都暗骂自己趁人之危,又不由得庆幸,晚凝瞧不见他红透的耳垂,也不知道他的狼狈。
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不知怎的,他不自觉的,在低首避开后,又下意识抬起了眼帘,多望了一眼。
只一眼,慌忙侧首避开,再不敢越矩。
话音微乱道:“我抱她去见卫惊鸿,昨日他说,今天要给小丫头画上副画像……”
晚凝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随口应下,交代他给熙儿穿的厚实些,想到他日日都要服用汤药身子也不好,又提醒他自己,冬日天寒多穿些衣裳再出内室房门。
魏弘点头应是,给孩子收拾穿衣时,动作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而后匆匆出了房门。
冬日天寒,知晓魏弘和卫惊鸿两人会好生照料熙儿,晚凝难得躲清闲,裹着被子重又阖眼,内室静寂无人,门外传来魏弘带着熙儿同卫惊鸿笑着提起小娃娃唤他爹爹的话语。
晚凝想起熙儿奶声奶气冲魏弘唤的那声爹爹抱抱,微阖的眼帘颤了颤。
熙儿这孩子,不能同卫国公府的世子有半点关系,自然只能认在旁人名下。
最开始,晚凝怀着身孕时,卫惊鸿的打算是自己认下这个孩子,可这孩子的眼睛和长相,都太像晚凝了,若是养在卫惊鸿身边,难保哪一日,不会被卫临淮发现端倪,再想起什么。
这风险太大,绝不能冒。
正巧魏弘需要个子嗣养在名下,同卫惊鸿提过后,卫惊鸿应下了魏弘。
原本是想着,随便选个女人写在魏弘家族谱上,做这孩子名字上的母亲,日后,晚凝全当是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再行婚嫁,也不妨碍。
哪成想,晚凝舍不得这孩子,执意要养在身边。
故而这孩子,至今也没写在魏家族谱上,更没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
反倒是晚凝同魏弘一道抚养这个孩子,整日同居一个屋檐下。
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卫惊鸿看得到出魏弘不动声色的心思,却摸不准自己这妹妹究竟是怎么想的。
几番试探后,在教熙儿说话时,指着魏弘让她唤爹爹。
晚凝没有反驳……
卫惊鸿心里有了几分底,以为天长日久,晚凝对身边一直陪着魏弘,有几分情动,撮合晚凝和魏弘的心思更重。
却不知道,晚凝没有反驳,只是因为,她比卫惊鸿更希望,熙儿,是魏弘的孩子,而非卫临淮的骨肉。
内室里暖炉噼啪作响,阖眼睡着的晚凝,下意识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背脊。
炉子里火焰温暖,就连亲眼见过她背脊烧伤后血肉模糊的卫惊鸿,也渐渐淡忘了那一日的大火带给她的疼痛。
内室里早就开始重燃火炉,晚凝没有提过半句不适,在她的刻意隐藏下,也没有人发现,自从入冬以来,她时常背脊发痒。
孩子受不住冷,寒冬腊月不点炉火,熙儿还那样小,怎么能行,晚凝心疼孩子怕冷,也不愿来回折腾奴仆烧着热水一盆盆的往内室里换,只能自己忍着。
可是,每一次背脊发痒,每一次旧伤暗疼,她总会想起那个人,那些事。
明明看不见半点光亮,却觉暖炉里,那点子微弱的火光,刺眼无比,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忍耐克制,才能逼着自己平静,逼着自己不要在意。
他原本就不想要熙儿这个孩子,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都有他想娶的妻子,想要的孩子,就算他是熙儿的生身父亲,从前、此刻、今后,他都不能也不该是熙儿的爹爹。
魏弘很好,比他要好上千百倍。
熙儿有一个魏弘这样疼爱她的爹爹,是熙儿的福分。
幸好熙儿年岁这样小什么都不明白不懂得,一心以为抚养她的魏弘是她的亲生爹爹,并不知道,她的亲生爹爹,当初根本半点不想要她这个骨肉。
晚凝也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不知道那些过往。
她眼帘颤了又颤,许久之后,终于重又归于平静。
西北距洛阳千里之遥,日后天各一方,过往总会淡忘。
这一年多来,晚凝在洛阳的日子,过得很是安稳,卫临淮没有来打扰她,也没有来要过熙儿这个女儿。
晚凝不知道他被卫国公和卫惊鸿灌下了忘忧草,自然也不知晓他困于药物忘了过往。
只以为,那日决绝之后,他同她,已经一别两宽。
她没有同任何人提过他的名姓,也没有从任何人口中知晓他的情况,不愿意听,不愿意去深想,不愿意知晓。
只是偶尔,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想起西北的月色冰雪。
说不清缘由。
*
距洛阳千里之外的卫国公府内,卫临淮和齐疏对坐,襁褓中的幼童突然惊醒。
卫临淮正要开口,突然被那孩童惊醒后的哭音,乱了几分沉寂的心神。
心里钝钝的疼了下,不知是因何缘故。
孩子哭闹了阵,齐疏哄了又哄也没有作用,意识到孩子许是饿的缘故,局促的看向卫临淮,问道:“劳烦你让府上人做完甜汤,这孩子许是饿了。”
卫临淮低眸,看着在齐疏怀中不住哭闹的孩子。
突然问:“这孩子娘亲呢?”
齐疏抱着孩子的手臂瞬间僵直,脸色阴沉难看,咬牙答道:“死了。”
卫临淮心思沉,又素来敏锐,一眼就瞧出,齐疏这话不真。
若是死了,依齐疏的性子,不会对留下襁褓幼儿的亡妻,生出恨意。
旁人私事,齐疏不肯多言,卫临淮也没再问。
只是摆手吩咐奴婢进来,先将孩子抱下去照料,又嘱咐下人,寻个奶娘来府里先喂着这孩子。
他这一番行事,倒是把同他对坐的齐疏惊了下。
“几年不见,世子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
竟这般有人情味,瞧着婴孩的目光,没来由的温柔。
这可不是卫临淮素来杀伐果决不通人性的做派。
一别数载,当真是全然变了副性子。
奴婢入内抱着孩子退下,卫临淮听着齐疏言语,摇了摇头,唇边挂着淡笑,没有答话。
他自己的性子,的确是变了。
却不如齐疏此刻以为的这般。
或许是西北战场历过生死的缘故,卫临淮的性子比从前更是寡淡冰冷。
今日不知怎的,瞧着个襁褓稚童,竟鬼使神差的生出了怜悯不忍,莫说是齐疏了,就是卫临淮自己,都觉得稀奇。
奴婢抱着婴孩退下走远,内室恢复寂静,卫临淮心知齐疏此行来见自己必有要事,指节轻叩桌案,闲闲问道:“说罢,来寻我,究竟何事?只是为了躲避追杀吗?我看不尽然吧,你狼狈偷生三十载,若只是因着追杀就会改变主意,可不会孤身抗到现在。”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点上。
仅仅是追杀,齐疏的确不会改变想法。
他亡命天涯三十载,区区追杀而已,早就习惯了。
再难,也不是扛不住。
卫临淮问话声落地,内室里诡异的寂静。
许久后,卫临淮耐心都快告罄,齐疏总算说了实话。
他掌心紧攥,望向卫临淮的眼睛里,都是野望不甘,以及浓浓的怨恨和藏得极深的难以窥探的情绪。
咬牙道:“世子爷,我知道你志在天下河山,我也知道,你和国公爷图谋二十载,等的就是一个覆了江山的时机,我母亲死前,的确给我留下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们,可以为你效命,我只求,来日功名利禄,位极人臣,得到这世间一等一的荣华富贵。”
卫临淮叩在桌案上的指节微僵,眸光落在齐疏脸上。
功名利禄,位极人臣,世间第一等的富贵荣华。
齐疏想要的,居然是这。
卫临淮摇头失笑,想到他第一次见齐疏的样子。
山野茅屋,粗布麻衣,拎着斧头担着柴行在泥泞路上,蓑衣被雨水浸湿,眉目不见半分烦躁的那个齐疏,听到卫临淮的来意后,只是告诉卫临淮,雷雨夜,他赶着回去,陪素来畏惧雷声的妻子。
卫临淮同他回了他的茅草屋,也和他那位妻子,有过一面之缘。
隐约有几分印象,知晓那女子,是个极为攀权附贵的人,也记得,那女子早在多年前,就背刺过齐疏一回。
齐疏话落,卫临淮抬眸打量着他,心中明白了几分缘由,笑问了句:“为什么要这些,你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如果在意,不会亡命天涯三三十年,你想要权势,是因为你那位妻子吗?你说她死了,我看,不见得罢,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她舍了你和这孩子,另择良枝,你不甘心,想要有朝一日,功名利禄在手,报复于她,或者,让她后悔吗?”
内室里在卫临淮这番问话后,又猛地静了下来。
良久后,齐疏的话语重又响起。
那声音,带着不甘,带着怨恨,带着无奈,带着许多许多,复杂的情绪。
沉声道:“不,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你说得对,贫贱夫妻百事哀,她舍了我和孩子,同旁人离家,我恨她怨她,也求过她留下,她告诉我,她受够了,她就是要富贵荣华,就是过不了苦日子。可我还是爱她,我不甘心,所以我想,或许我得了权势,她就会回到我身边。”
“爱?那样一个攀附权贵,背刺于你的女子?”卫临淮眉心微拧,不解的看向齐疏。
他不明白,明明那个女子心机深沉攀附权贵,无甚可取之处,为什么齐疏此刻想的,不是得了权势报复于她,而是得了权势,可以将她留在身边。
齐疏看出他的不解,摇了摇头,低首道:“卫临淮,你素来冷情,不会明白的。
即便我知道她千万分的不好,即便她拿刀剜去我的血肉,我还是不可自控的爱她,有时我也觉得自己下贱,我也觉得自己不堪,我也觉得她将我的自尊我的骄傲,都踩碎了扔进污沼,可我就是爱她,就是忘不了舍不下,我没有办法。”
一番话说的颓唐又无奈,却满是真心,齐疏扶了扶额,愿也没想过卫临淮能听得明白。
可对面的卫临淮,在他话音落尽时,怔了良久,没有回应。
其实卫临淮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齐疏这番话,他会怔愣出神。
他眉心有些疼,烦躁的捏了捏,好半晌后,才握了握掌心抬眼。
卫临淮本能的不愿意去想,为什么自己会因为齐疏方才的一番话头疼得厉害。
转而驱散脑海里无名状的乱绪,考量着齐疏最初话里的那句他想要的东西,和会为他效命的承诺。
几瞬后认真的看着齐疏道:“齐疏,你该知道的,我不养废物,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再有用也是死物,你的身份已经曝光在皇室眼里了,我留着你,一旦事发,我自己和卫国公府也得被牵扯进去。
你得同我证明,你值不值得我花费这样大的功夫。
除了那东西外,我还有件事要你办,国公爷年迈,我重伤之后,至今仍在调养,怕是战前领兵,不复昔日骁勇,我需要一个人,做我手中的刀,为我浴血冲锋,对我忠心耿耿。
河西尚有一城在敌方手中,你若能收回这一城,我就应下你的话。
齐疏,你师父护你逃生,教你兵法武艺,想来,也是不甘心你在山野做个樵夫。
你放心,你此战无论生死,我都会将你的孩子好生抚养,毕竟,他本就是除你我之外,唯一存了前朝血脉的人。”
卫临淮话音入耳,齐疏攥了攥掌心,颔首应下。
转而微有疑虑,蹙眉问道:“可是,我的脸,京中皇室的暗探见过,若是露于人前,怕是战事未毕,就得出事。”
卫临淮摇头笑了,打量着他这一身女装,却道:“着女装就是,你不是同人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带着我的孩子,来向我讨这桩风流债吗。你生的秀气,着女装时,的确雌雄难辨。皇室只知晓前朝公主的儿子尚存于世,可不知道,长公主有个‘女儿’在世。正好,你和这孩子的事传出去,我也能借机,推了皇室的联姻,落得个清净。”
时至今日,自从卫临淮醒来,从无人敢在他跟前,提他忘记的种种。
故而,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前世西北战场遇险时,不记得晚凝,不记得今生的他曾亲自动手烧了那位皇室公主。
卫国公还费了好一番心思,瞒住了卫临淮,让他不知道今生的种种变故,唯恐刺激了他情绪,会让他想起不该想起的记忆。
可齐疏不知卫国公的安排和顾忌,又对公主已死之事,早有耳闻。
闻言愣了愣,疑惑不解的看着卫临淮,纳闷道:“你说的那位公主,一年前就死了啊,死在你和她大婚那天,听说是一场大火烧死的,我来时,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是你这个新郎倌放的火,怎么,你竟不知晓这些事?”
昨天刚到新居住的地方,收拾房子睡了好大一觉,就今天更新啦,从今天开始安顿下来了,之后稳定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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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察觉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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