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徐夕阳收到一个包裹。他打开一看,里面是褚纠的一些衣服和一张银行卡。他没想到褚纠的父母动作这么快,昨天联络了他们,今天就把褚纠可能需要的东西发过来了。
徐夕阳带着包裹进了屋,褚纠的门很干净,好像一晚上没有开过。徐夕阳怕他不适应,看看手里的包裹,径直敲开了褚纠的门。
“干嘛。”褚纠开了门。他戴着耳机,看神情已经醒了很久了。
“噢,你已经醒了?”徐夕阳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整,“还挺早——你爸妈给你送了东西,喏。”
褚纠看着他手里的包裹,点了点头,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他不想多说,徐夕阳笑笑,还是问:“你在做什么呢?”
褚纠看了他一会,徐夕阳猜他可能在思考要不要说实话。
“在听英语。”褚纠侧身让他看,但徐夕阳没有看,“我还要高考。”
这倒是。徐夕阳曲指刮刮鼻尖,打扰了认真学习学生的负罪感蹭一下涌上来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噢。不好意思。”
褚纠点头要关门,徐夕阳眼疾手快扒住门,飞快说:“什么时候结束?我带你出去吃饭。”
褚纠沉默一会,说:“再过十五分钟。”
“好嘞。”徐夕阳贴心地把门给他关上了。
客厅很安静,徐夕阳在沙发上躺下来,打开手机回朋友的消息。
徐夕阳的朋友不多,表姐闻朝阳,和读小学后认识的、住在隔壁小区的黎澍。他们一窝自由职业,徐夕阳是童书作家,闻朝阳是摄影师,黎澍则是个新媒体工作者。
说来也巧,他们从小就一个班,从小学到高中,算是铁三角。也就大学没一块读,毕竟人各有志。
徐夕阳去了书房跟他们打电话,一接通,就听见闻朝阳咋咋呼呼说她接到了明星的摄影工作,声音活泼,听起来心情相当好。黎澍则忙着剪辑新视频,她是个游戏领域的大博主,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发表一些游戏日常。那时候他们三个一起玩的各种联机游戏都很受欢迎,徐夕阳和闻朝阳玩得很有节目效果,这对表姐弟戏特足,尤其闻朝阳,黎澍就没见过跟她处不到一块的人。徐夕阳说闻朝阳简直是万金油,后者对这个没有恶意的外号接受良好。
“哎,恭喜你。”徐夕阳笑笑,说,“我最近也没闲着……我这边遇到点事。”
“不就是相亲的时候跟相亲对象逛公园,然后被偷了手机吗?”闻朝阳早就从家族小群知道了小道消息,“这有什么,把手机号冻结然后报警不就行了——哎,人家会给你刷机的。”
“这还真算不上大事。”徐夕阳哭笑不得,“我捡了个人。”
片刻后,两人让他细说。于是徐夕阳简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被闻朝阳嘲笑一顿。
“我说真的,认真点。”徐夕阳捏捏眉心,“怎么跟高中小孩相处啊?我发现现在青春期的小朋友好吓人啊。”
都敢离家出走,那会徐夕阳上学顶多逃个课翻个墙,离家出走的话他爹妈能把他抓回来吊着打。宠他的爷爷如果要拦,没准还会一起挨训。想到多年前就已经去世的爷爷,淡淡的忧伤让徐夕阳觉得他弟弟很可怜。
少了一个爱他的人,哥哥又是个对他恨不能退避三舍的。徐新阳也不容易,还是个小孩,却要反过来哄着他这个哥哥。
但转念他又幼稚地想,徐新阳也可以像他这样对便宜哥哥置之不理的。尽管徐夕阳明白这只是借口,因为徐新阳还小,才七岁。徐新阳的世界就那么大,除了父母就是兄长,学校和一些同龄朋友。
这样的小孩,让他去直面不怎么喜欢他的哥哥,其实也挺残忍的。
他正想着,忽然发现那俩家伙好久没吭声。
“怎么。”徐夕阳没好气道,“你们活了太久忘记未成年是什么样了?那我建议你们来替我带几天孩子。”
“没什么……小孩男的女的啊?”闻朝阳咂摸道,“要是小姑娘,你万一跟人家擦出点什么火……”
“呸呸呸。”徐夕阳黑着脸打断,“你在说什么啊,那是个未成年。”
虽然过几天就成年了,但这个不重要。
“嘿,所以真是小姑娘啊?”黎澍抓住了重点。
“什么小姑娘啊。”徐夕阳再一次反驳道,“男孩啦,男孩。”
“男孩好办嘛。”闻朝阳给他出主意,“你跟他打游戏呗,打两局就聊在一起了——实在不行打一架,是吧?”
徐夕阳:……
“不行。”徐夕阳沉重道,“是读高三的小孩。”
那边两人又不吭声了。半晌,黎澍说:“夕阳,你好会给自己找麻烦啊。”
徐夕阳心说谁说不是呢。
他正想说什么,书房的门却被敲响了。于是徐夕阳匆忙扣了电话,嘴里喊着“就来”,手上疯狂打字说自己先溜。
被他粗暴挂电话的两人叽里呱啦控诉他,徐夕阳捂住耳朵闭上眼装聋装瞎。
“听力好了?”徐夕阳探出头去,“那我们去吃早饭吧?”
褚纠无声点头。
徐夕阳真的不懂怎么跟高中生相处,他的高中时代太平静,除了成堆的卷子和每天睁不开的眼睛,他就没什么特别的记忆点了。
徐夕阳尴尬地和褚纠站在电梯里,他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他知道褚纠在看他,不管看他本人还是看电梯内壁反射出来的他。
“那什么,”徐夕阳轻咳,没话找话说,“现在的高中,是不是很累啊?”
褚纠转向他,点一下头:“还可以。”
“啊,啊。”徐夕阳多动般踮了踮脚尖,“那行啊。”
说完,两人彼此沉默。徐夕阳硬着头皮站着,恨不得长个翅膀从这里飞出去。
他正游神着,心一惊,接着,他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首先排除闻朝阳和黎澍,这俩家伙刚和他通过话,没道理再给他来个电话。他还以为是白从弦,或者他的编辑,但这些人不会那么没分寸,在这个时候打给他。
看清来电人备注的那一刻,徐夕阳是想当场挂断电话的。
但他毕竟不能。为人子,总要妥协一些东西。
“妈妈。”徐夕阳说,“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那头的母亲声音听起来很欢快,徐夕阳感觉头皮发麻。
“下个周末出去野餐吗?”徐夕阳说,“跟大姨他们啊?”他想说我要不就不去了,但母亲强硬地要求他也跟着。
徐夕阳倚着电梯内壁,不太高兴,却端着平稳的语气说:“妈妈,我觉得我们还能再考虑考虑。这才周一,离周末还有整整……”
“夕阳。”妈妈打断他,放软了态度,“弟弟很期待你和朝阳一起来。”
徐夕阳于是闭了嘴。他沉吟,但心态已然动摇。褚纠看他,觉得他很奇怪。
他不快地低着头,没急着答应,只咬死说要再考虑。半晌,电话挂断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不再明快。褚纠想说什么,恰好这时二楼上来一对情侣,于是褚纠闭了嘴。徐夕阳没关注他,似乎很有心事。
褚纠迫不及待想要问清楚他是不是可以帮到徐夕阳,如果对方有烦恼,他尽力帮忙的话,是否可以带给徐夕阳不错的印象,让他可以在这里待得久一点。
但徐夕阳太沉浸了,他的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种子,还没出芽时,任何人都不可能窥探到被硬壳包裹的柔软嫩芽。褚纠总觉得他离徐夕阳很远,他不太喜欢跟徐夕阳这样的人相处,对方太过轻描淡写,生活里的一切撞到他,都好像鸡蛋磕在了石头上。淌出来的蛋液会让石头困扰一阵,但终究会风干。
说到底,徐夕阳真的不像个活人。他的烦恼也像是外星人在考虑地球人到底是什么,褚纠不断地想要远离,又总会被徐夕阳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亲切所吸引。
“……你说,你是做什么的?”褚纠问。
徐夕阳没听见,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徐夕阳转头看他,似乎很茫然。
“嗯?”徐夕阳呆呆地看他,“怎么了?”
“我在问你,你是做什么职业的。”褚纠耐心地复述第三遍。
“我?”徐夕阳眉间布满阴翳,还能友好地冲他笑笑,说,“儿童文学作者,就是个写故事书的。”
褚纠诧异了。非人感这么强的徐夕阳居然是个儿童文学作者,他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让徐夕阳很无奈。“收一收你惊讶的表情可以吗?”徐夕阳苦恼道,“我的形象不容易亲近吗?我的声音不吸引小朋友吗?我看起来那么不像写故事的吗?”
“真的不像。”褚纠喃喃道,“但又跟你很搭。”
“是吗?”谈话间,他们到了徐夕阳经常吃的早餐店,他说,“到这里吧,我们先吃饭。”
经典中式早餐,油条和豆腐脑。徐夕阳给了褚纠选择的权力,但褚纠选了跟他一样的。
“今天一整天都要上课吗?”等上菜时,徐夕阳为了找点话题,绞尽脑汁地问。
“嗯。”褚纠点头,“晚点他们会把我需要的笔记跟课本寄过来,我早上跟他们通话……”褚纠顿了顿,说,“他们答应先帮我请个长假。”
“上学压力很大吧?”徐夕阳对高中没什么印象了。那段日子实在太过粗糙,粗糙得徐夕阳每次回忆,都像被卷子噎着了。
“还好。”褚纠犹疑道,“学校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徐夕阳很怀疑他可能要说“学校里其实没什么好的”。都是上过学的人,徐夕阳摆摆手表示他懂。倒不是不能继续聊,就像徐夕阳想得那样,都是读过书的人,顺着聊肯定能找到共同话题:骂学校,骂老师,骂作业,骂数学,骂教育制度……
但他不太想。徐夕阳不想聊这样的话题,于是他适当地沉默,免得清晨变得太沉重。
豆腐脑终于来了,徐夕阳加了一点点辣椒油,褚纠看着,毫无恶意,问:“为什么要加一点空气?”
徐夕阳:“……什么空气啊,少也是加了。他们家的辣椒油真的很辣啊。”
褚纠也不太能吃辣,但比起只加空气的徐夕阳,他觉得自己应该好不少。
早饭时间还算悠闲,徐夕阳一边吃一边思索周末那个野餐他到底去不去。
以前,他们也经常去野餐。只不过他的父母总是很忙,所以是他跟着姨妈一家一起去。
上一次跟家庭一起去野餐,还是徐新阳出生的那一年。那之后徐夕阳就奔他的前途去了,跟家里明显疏远不少——虽然没奔前途前,他们也算不上多么热络。这些年,徐夕阳每次都推脱说他忙,事实是他确实很忙。
这次却不太一样,他的书暂且到了一个新阶段,徐夕阳也跟编辑说过要休息一段时间,估计父母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一定要徐夕阳跟他们一起去野餐。
徐夕阳应该不怎么会尴尬,毕竟闻朝阳也会去。有闻朝阳在,至少不用担心冷场。但他还是不太乐意,这种被人驱使的感觉真不好受。
“你跟父母关系不好吗?”褚纠敲了一下桌子,问。
徐夕阳一怔,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才犹疑道:“你还注意到这些了啊。”
可能他的用词和口吻一下子就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褚纠不高兴地看着他:“别这么和我说话。”
徐夕阳挑一下眉:“那怎么说?”
褚纠一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没大没小了。他解释说:“我觉得我们可以随意一些——你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很不自在。”
“是说在电梯里的时候吗?”徐夕阳苦笑,“没想到这么明显啊。”
褚纠不高兴地看他,他没理,言简意赅道:“是吧。跟父母的关系也有很多形式嘛。我离开家太久,说真心话,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
“那我们还挺像的。”褚纠说,“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住宿了。”
那么小。徐夕阳意外道:“三年级吗?我是从高中学业压力大的时候才开始住宿的。”
他们家,在徐夕阳离家读书、徐新阳出生前,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因为父母忙,空闲下来时就想多陪陪徐夕阳。徐夕阳能理解他们的亏欠心情,但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总是愧疚地看着他的父母。
那让他压力很大,甚至高过读书时前途未卜的学业压力。而徐新阳出生以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明明徐夕阳应该享受的,因为父母把关注的重心都转移到了小儿子身上,毕竟那孩子才那么小,今年刚刚读小学,他们理所当然给予他更多的耐心和爱。这样是很好,只是有时……徐夕阳会觉得自己长得太大,离那个家太远。他又很享受这种权力感,至少这样的他是幸福的。
平心而论,徐夕阳不讨厌徐新阳,甚至有点喜欢。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相差二十岁的弟弟。他有的弟弟有,他没有的弟弟也有。徐夕阳尽可能对他好,却不明白好哥哥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样。
“为什么压力大的时候反而要住宿?”褚纠问他,“我压力大时只想自己躲在房间里打游戏。”
徐夕阳笑笑,说:“怎么说呢……跟父母的关系有很多形式,面对压力大家也都有各自的做法……”他友善地看着褚纠,表示理解,“其实读书时,很多时候,非常非常多的时候,我也想一走了之。”
让那些成绩分数前途工作家庭亲人都通通见鬼吧,他就想肆意妄为,这么任性一回。
“但你没有吧?”褚纠挑剔地从碗里把葱花捡出去,“我觉得离家出走还是很新颖的。”
徐夕阳确实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冲他掉眼泪的父母,他们都会欲说还休地看着他,不说话,就是掉眼泪。
看着真可怜啊。
“那你现在还逃跑吗?”
徐夕阳一顿,他看了看褚纠,哭笑不得:“我自己有家了,跑什么啊。”
褚纠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想问,一个人也算家吗。可他转而想到自己的家庭,这话又咽了回去。
徐夕阳想说些什么,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觉得跟小孩子聊这些没什么意义,尤其褚纠还要考学,他不能把他的压力倾注给一个孩子。聊起来也不行啊,褚纠总会听进去一些话的。
“快点吃饭吧。”徐夕阳哈哈笑了两声,“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深入聊聊。”
众所周知,这个“以后”“有机会”,前者遥遥无期,是个无限大的日子,后者更是反话,哪里会有那样的机会。
早饭时间很快结束,两人回去后,徐夕阳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书房,让褚纠下了课到了午饭时间再来找他。于是褚纠看见徐夕阳一眨眼不见,他呆呆地看着书房紧闭的门,抿了下嘴,不言不语回到了房间里。
徐夕阳最近其实不忙,他是个劳逸结合的人。他从二十一岁开始写童书,平均快的时候一年出版一部,慢的时候也能三年两部,所以到今年,到二十七岁的六年间,他已经出版了五部了。
最初写童书,只是徐夕阳在繁忙的生活中给自己找了个心灵休憩的港湾。他自己写自己读,很惬意。后来给黎澍和闻朝阳读过以后,两人都觉得他的书很不错,可以考虑给出版社投稿。
这两人比徐夕阳这个作者还要上心,也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坚持,才助推徐夕阳成为了儿童文学的职业创作者。这几年的创作生涯让他深深地爱上了儿童文学这片净土,如果要说他最大的收获,那徐夕阳一定会说,他觉得他的书在慢慢治愈他自己。
上个月刚刚出版了第五本,徐夕阳很大方地给了自己三个月的假期。算起来,这也是他工作以后最长的一次假期了。
这段时间他本想陪黎澍打游戏,给闻朝阳当一下模特,只不过父母突然让他相亲,这事本来没什么,但多出来一个褚纠,徐夕阳这下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他倒不是担心褚纠会偷他的东西——褚纠看起来比他还有钱。徐夕阳单纯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看着刺刺的,但其实心里很柔软——大多数小孩肯定是这样的。你说这些孩子坏吧,他们其实不坏;说他们笨吧,他们却很聪明,就像褚纠轻而易举看透了徐夕阳对父母的复杂感情那样,他觉得孩子这种生灵,真的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生物——当当然,一些极端例子除外。
作为儿童文学作者,徐夕阳的文字柔软而温柔,充满童稚和天真。他参加过几次开展在本市的读书会,说简单点就是读者和作者的现下见面会。每次都会有新来的读者(大人小孩都有)惊叹于徐夕阳的外形,因为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童稚,没想到他都要三十岁了,思想不说成熟,也绝对不是个单纯的人。
这样的人却能写出那样纯朴的作品,很多读者都非常震惊。
为此,徐夕阳只能笑着调侃或被调侃,毕竟他无法把手伸到读者的脑海中亲自捏一个他的形象,也就只能任凭读者自行想象了。
他也疲于应付对自身形象的辟谣,不觉得自己需要为他人的想象负责。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徐夕阳真觉得这是个累人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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