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堪堪止住的伤口，再次流出鲜血。
偏偏今夜风大，阵阵凉风似把稍显钝口的刀子，慢慢磨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待凌镜清赶至村子，差点没从剑上摔下来。
已是深更半夜，村里无人外出，静悄悄的，唯有水池旁的蛙大声叫嚷，呼朋唤友、寻找伴侣。
一缕微风拂过，凌镜清从中嗅得一丝血腥味。
他不敢犹豫，顺着风飘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在震耳的蛙鸣声中，凌镜清听到隐约的扑腾声。
与此同时，还有不必分辨便能感知到的躁动的魔气。
循着魔气，凌镜清赶到一户人家的后院。
他翻过围墙，厚重的腥气扑鼻而来。
“咕……”
微弱的叫声被掐断在喉间，“啪嗒”一声，一团血肉被抛在地上。
墨少微站在庭院中间，他衣裳带血，一只手如同在血池中浸泡过般。
好几只鸡躺在地上没了生气，墨少微手上还沾着鸡毛。
“少微……”
听见呼唤，墨少微抬头。
此刻他双目血红，却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紫光。
凌镜清丢下银子，上去就把墨少微扣住。
墨少微嘴里发出低吼，在凌镜清手下拼死挣扎。
“咯吱咯吱”，他用力咬着牙，如一头发疯的野兽，对着凌镜清的手就咬。
凌镜清唤出灵气幻化的锁链将墨少微捆住，揪起他的衣领便御剑离开。
回宗门的路上，墨少微仍未平静下来，他没被束缚的两手乱舞，在凌镜清胸前撕扯。
本就流血的伤口，在抵达宗门后更加吓人。
凌镜清把人带回浣道居，掌心抚上墨少微的灵台，为他压制心魔。
原本清明的灵台如今一片血色。
凌镜清脸色苍白，全身紧绷。他顾不上血流不止的胸口，只是眉头紧锁，认真为墨少微压制心魔。
每当他将魔气压下去，便会有一点紫光在灵台窜动，挑动安静下来的魔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心魔再次躁动。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才将心魔暂时扼制。
墨少微晕了过去。
“闯祸了就晕，又等着为师给你擦屁股。”凌镜清看着墨少微紧紧拧在一处的眉毛，笑骂一声。
“……”
沉默过后，他将墨少微抱起，御剑赶往后山。
明镜门虽是仙门，但也建造了一间地牢。
初代掌门之时，天下混乱，人、妖聚居在人界。妖仗着有妖力不断侵扰凡人，有的妖异常狡猾，变换成凡人模样祸害凡人。
因而，初代掌门在修建宗门时特意建造地牢，用以收押伪装成凡人的妖怪和妖物尸体，供门内弟子炼药。
后来天界的神仙划分出妖界，停留在人界的妖族骤减；然而太平了不到百年，魔尊悄悄撕开镇魔渊封印，魔族开始入侵人界。
但有魔尊带领的魔族比肆意作乱的妖族更加谨慎，因此人魔的摩擦就这样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地牢昏暗不见光，远远便能闻见其中的湿气。
这里曾经关过妖族和魔族，现在里面空无一物。
凌镜清也想不到，自己再次踏足地牢，是要把他心爱的弟子关进来。
以墨少微如今的情况，也只能待地牢里。
在没有彻底把心魔压制前，让墨少微住在浣道居，难免会与来找自己的弟子或长老见面。
若碰面时魔气突然躁动，被人察觉，墨少微少不了被关进地牢受审讯之苦。
这还算情况好的。
若他被心魔控制，出手伤人……
清醒过来后，最绝望最懊悔的人也还是他。
凌镜清清理出一间牢房，把墨少微放在床上。
他不舍地看了床上的人一眼，锁上牢门。
从阴湿的地牢出来，凉爽清新的风扑面，凌镜清深吸一口气。
他捂住伤口，御剑飞往清心居。
今夜月色正好，李修竹赏月赏得心满意足，才躺下休息，只听得一道微弱的敲门声。
敲门声过后，门外再无动静。
李修竹一皱眉，赶紧下床开门。
随着门往后拉，原本整个半个身子靠在门上的凌镜清顺势往后仰倒。
李修竹忙把人抱住，却感到掌心一片湿热。
“师兄！”
凌镜清气若游丝：“少微……在地牢……”
说完，他倒在李修竹怀中，彻底晕了过去。
地牢？
李修竹把领镜清抱至榻上为其疗伤，脑子快速转动：以往少微也有过闯祸，但师兄都是把人关浣道居禁闭，眼下却直接将人带至地牢……
他小心翼翼揭开早已黏在血肉上的衣料，轻柔地施展仙术，却在伤口处感受到一丝魔气。
李修竹顿时拉下脸。
再一想白天发生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师兄告知少微真相，少微气急攻心之下被心魔占据，伤了师兄。
——可也不对啊。
倘若只是单纯伤了师兄，师兄断不会因为自己受伤而委屈少微进地牢。
血止住后，李修竹接着为凌镜清上药包扎。
一切处理妥当，李修竹坐在床边，看着面色煞白的凌镜清。
认识师兄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师兄在他眼里永远是强大的、所向披靡的；同时也是冰冷的、无情的。
远超常人的天赋和对事物无喜无悲的性情使凌镜清在修炼这一道路上走得比常人更远，也被仙门中人称为战神。
在师尊驾鹤西去前，李修竹一直认为下任掌门必定是凌镜清。
因李修竹不喜打杀，他更愿意钻研治疗一道的仙术。
孰料师尊指定李修竹做掌门。
这令许多人大吃一惊。
唯独凌镜清走到李修竹身边，向来平静如水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笑意。
他说：“师弟安心做掌门便是。若来日人魔大战，师兄会护明镜门周全，只要师弟能为我疗伤便好。”
照看凌镜清许久，见他的脸有了一点血色，李修竹起身往地牢去。
地牢不知哪处破了洞，水“滴滴答答”地砸地上，在如此憋闷的环境中更显吵闹。
墨少微在睡梦中听得烦躁，他下意识往床里侧靠了靠，以为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瞪着他。
却被坚硬的墙壁给碰醒了。
他怔愣许久，才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
师尊——
他的伤……
不、不对。
他明明那样欺骗自己，根本不配作人师。
可他对自己那样好、那样包容。
但他灭了墨家全族！
就在墨少微陷入纠结，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近乎从床上跳起，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李修竹还没想好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墨少微，却见那孩子别扭中暗含期待和担心的目光，心下觉得欣慰，表情遂温和起来。
“我已为师兄包扎好伤口，少微。”李修竹捕捉到墨少微眼里闪过的失落，“他现在昏迷过去了，所以，你来讲讲今晚发生了什么罢。”
墨少微迟疑了一会，还是对着李修竹尽数倾诉。
李修竹听完，心中对墨少微更加满意和疼惜。
原本他都做好了劝诫墨少微接纳“魔人就该杀”的准备，谁知这孩子对凌镜清灭墨家全族一事的不满竟是“杀之前该尝试解救”。
同时李修竹更头痛了。
若是有办法就好了。
那可是同胞手足啊……
李修竹安慰了墨少微几句，正要离开，被墨少微喊住：“师……他还会来吗？”
“会的。”李修竹道，“他不会让你一直待这的。”
翌日一早，墨少微果然见到了凌镜清。
谁也没有开口，凌镜清更是直接进了牢房，一只手抚上墨少微的灵台。
果然。
凌镜清蹙眉。
昨天才压下去的魔气又开始蠢蠢欲动，灵台里魔气灵气交缠，又不断吞噬对方。
以自己的修为，面对这样的魔气仍觉棘手……
这魔气未免太过霸道。
而这般霸道的魔气，除了当年与凌镜清打得难舍难分的魔尊，其他魔族并没有这样的能耐。
可当年一战，魔尊连身躯都被烧成灰烬了，这魔气从何而来？
凌镜清眉头紧锁，神情凌厉。
他并未发觉，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凛冽，吓得墨少微打了个寒战。
“师尊。”墨少微低声唤道。
凌镜清回神，瞥到墨少微衣摆上干透的鸡血，目光一凛。
虽说昨晚他控制住了没有伤人，可万一有控制不了的那天呢？
想到昨夜墨少微一时赌气，让自己也把他杀了的混账话，凌镜清脸色更难看了。
“少微。”
墨少微头次听见凌镜清用这样冰冷无情的语气唤自己：“你可知错？”
错？
墨少微不可置信地看向凌镜清。
他觉得这样的师尊好陌生。
可凌镜清凭什么这样对自己？
明明是他杀了自己的家人，为何他反而对自己摆出一副诘问的样子？
极度委屈之下，墨少微神色愤懑，梗着脖子道：“我有何错！”
凌镜清将村子杀鸡一事细细告知墨少微，此刻，他如一位顽固不化的严师：“你只是被心魔控制、尚且保存了一份神志都控制不住，杀了百姓的鸡。”
“那些魔人，他们早已被魔气侵染，失了神志！”凌镜清厉声，“若当年我未斩草除根，你自己算算，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至于为何不救他们，你以为是我不想救吗？！”
凌镜清见墨少微一脸抵触之意，面露失望：“你可以说我无能，说仙门无能，因为我们确实没能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在没有方法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将入魔之人尽数斩杀。”凌镜清顿了顿，脸上露出不忍：“起码，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墨少微气极，涨红了脸大声质问：“那他们呢？”
“他们难道不无辜吗？”
凌镜清一怔。
他们——
他们当然无辜。
被迫入魔、伤害他人，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错。
可——
“哈哈哈……！”
墨少微突然放声大笑。
他笑着，眼里流出泪水。
“什么最好的方法……”墨少微咧嘴，“不过是刀子没落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而已。”
凌镜清握紧双拳，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而墨少微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向凌镜清的眼眸中不再带有感情：“师尊。”
“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入魔。”
“师尊会为了其他人杀掉我吗？”
凌镜清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他麻木吐字：“你不会。”
墨少微嗤笑。
“那你就是会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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