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戒律堂出来时,天已近黄昏。问尘山的初春来的比其他地方早,细碎的雪花飘落在景皖肩头,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水痕。
这场春雪过后,木棉花就该开了。
他站在石阶上,望着远处被暮色笼罩的山峦。
算了算,上一世,他有十七年没有再踏入过问尘山了。
山径两侧的老树虬枝盘结,青萼初成,偶有三两朵耐不住寂寞的红花破萼而出,淡香融在雪气里。石阶缝中钻出茸茸绿意,远处飞玉瀑如素练垂空,水雾在夕照里浮起浅浅霓光。
偏殿前的石灯笼亮了起来,温暖的橘光映着阶前未扫的薄雪。殿后药圃里的灵植在雪中舒展叶片,一株早开的月见草不合时令地绽放着,淡黄花瓣上凝着冰晶。
石阶蜿蜒向上,通向问尘山深处微生岚的居所——“无何有”,石碑上三个字被经年的苔藓染得碧青。这名字是上任山主取的,化用《庄子》“无何有之乡”。
推开那扇简朴的木扉,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雪气和陈旧梨木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一桌、一榻、一蒲团,墙角堆着几个半开的箱子,里面塞满了微生岚历次下山带回来的“礼物”——拨浪鼓、小木雕、粗糙的布老虎,甚至还有几个简陋的风筝,琳琅满目又格格不入。
微生岚正坐在窗边的蒲团上,面前摊着一卷古旧的剑谱,但他并未在看,只是侧着头,专注地望着窗外雪坡上几株顶着风雪、含苞待放的老梅。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头,苍青色的眸子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幽深。
“回来了。”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直的,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却将景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
“嗯,首座交代了些事情。师尊怎么还未歇下。春寒料峭,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景皖应着,自然地走到角落的小炉旁,拿起水壶注入灵泉,引动一丝微弱的火系符咒将炉火点燃。
“尉迟舟,为难你了?”微生岚的视线追随着他,问得直接。
景皖动作一顿,随即摇摇头,语气平稳:“首座明察秋毫,并未为难。只是将查明藏书阁真凶一事交予弟子,算是戴罪立功。”
微生岚没什么表情,冷冷道:“哼。”
景皖似叹口气,喊了句:“师尊……”
微生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他站起身,走到景皖身边。
水壶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水汽氤氲上升。景皖取来两个素白瓷杯,放入几片清心宁神的雪顶云雾,注入热水。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冷清。
微生岚接过景皖递来的茶杯,指尖相触,传递着杯壁的温热。他捧着杯子,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目光有些放空,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纯粹的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笨拙和认真。
“阿皖,吾……我如何帮你?”他放下杯子,看着景皖,语气认真,“我不善查案,但可杀人。尉迟舟……不曾交手,但拼尽全力,未尝不敌。”
景皖差点被茶水呛到。他放下杯子,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家师尊:“师尊,此事需得查明真相,找到确凿证据,方能回转宗门声誉。并非……并非是由首座咄咄逼人。”
“师尊不必担心,弟子已有把握。”
微生岚似乎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哦。那我看着。”
这便是他表达支持的方式了。他不会插手景皖的事情,但他会在一旁,确保无人能伤害他。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坐着,喝着温热的茶。窗外风雪渐歇,暮色四合,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雪庐外偶尔传来的风过松林的呜咽。气氛平和得近乎奢侈。
景皖看着师尊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他专注地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心中那片因重生、因前路未卜而掀起的沉重悲怆,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夜色渐深,景皖起身整理自己的床榻,转头却见微生岚并未离开,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离塌边不远的一个蒲团上。
“师尊?”景皖轻声唤道,有些不解。
微生岚应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调整了一下坐姿,似乎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最终只是用他那惯有的、缺乏起伏却异常认真的语调说:
“吾守着你,睡吧。”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关怀,只是最简单直白的陈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景皖心头的纷扰和寒意。他忽然觉得,那些钩心斗角、那些生死轮回带来的沉重,都在师尊这个宁静的夜晚变得遥远而模糊。他重新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并非监视,也非审视,而是一种无声的守护,像一层无形的、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和恶意。
在这份沉静的守护下,景皖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放松,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意识沉入了安稳的黑暗。
……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室内。景皖是被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唤醒的。
景皖起身,看到小窗外,师尊正尝试着用火系符咒点燃炉灶里的柴火。
他显然不太熟练,火光时明时灭,好几次差点燎到他自己雪白的衣袖。景皖赶紧上前接过:“师尊,我来吧。”
微生岚没有坚持,退开一步,安静地看着景皖熟练地引火、添柴。很快,灶上的小锅里,灵米粥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散发出温暖的谷物香气。景皖又拿出几个从山下带来的、凡人吃的普通咸菜碟子摆好。
其实景皖已经辟谷,而微生岚修为更是圆通,早已不需要靠凡食果腹来维持生命。
最初,微生岚辟谷很久了,所以在他刚把景皖带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他需要进食,只是给他灌注灵力,无措的看他日渐消瘦。
旁人提醒后,他才隐隐约约知道,普通人是不可以不吃东西的。
由于没这方面的需求,微生岚对于做饭之事也不怎么精通,他只知道放水、煮熟,多大的火,多少的水,一概不知。
要么就是夹生,要么就是煮糊。偏偏他自己也没吃过东西,就只是默默地吞咽,以为世间佳肴大都是这个味道的。
就这样艰难地把景皖带大。
好在景皖小时候懂事勤快,稍微大一点儿,他就开始帮着微生岚做事,之后更是包揽了洒扫、主厨。
微生岚想要下厨,他不会阻止,但却会默默地接替准备和完善工作,即使如今修为已达辟谷,他也没有提醒师尊,而是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简陋的生活。
毕竟是师尊的一份心意,推脱会显得格外薄情和失礼。
用过膳之后,微生岚已如常去了后山雪坡练剑,嘶哑的剑鸣声铮铮作响。
景皖坐在那张简朴的木桌旁,他借口早课的学书,实际上压根没有温习的想法。
他提着一支细狼毫笔,沾了墨,却并未立刻书写。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空白宣纸上方,墨珠缓缓凝聚,欲坠未坠。
景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划过,目光沉静如水,但脑海深处却在快速翻阅着前几世血淋淋的记忆书页。
他将纸张划分为三部分,分别对应三世,上面分别各自写了一个名字,圈起来,连到一边,师尊的名讳上。
仔细想想,师尊三世悲剧,无不与遇人不淑有关。
第一世,微生岚在宴会上对本门药尊一见倾心,奈何他过于单纯,不知人心非善恶可见。药尊与饲鹊上人勾结,于是若即若离,故意暧昧不清,最后借口妹妹病重,骗微生岚把金丹剖给了他。景皖当时虽然觉得不对劲,但他尊重师尊的选择,于是闭口不言。
之后,药尊便不再见微生岚,甚至直接状告宗主,让微生岚失去尊者之位。没了金丹,微生岚沦为凡人,昔日仇敌纷纷落井下石、谑弄追杀,微生岚却无反抗之力,只能被穿心而死。
第二世,因为有生前的记忆,他直接扼杀了师尊和药尊见面的任何机会,不断地阻挠,本以为这样就能避免上一世的惨剧。却不曾想,因为与药尊不断错过,微生岚喜欢上了一个修仙的浪子。
那浪子本身就是个花花公子,自己修为不精,便对微生岚这样修为强悍之人心怀恶意。他用花言巧语,骗微生岚叛逃出了宗门,却在那之后,跟着其他姑娘花天酒地,还被微生岚撞见了。
微生岚杀了他,自己却也因此入魔,被正道围剿追杀而死。
第三世,有了前两世的前车之鉴,景皖在微生岚身边严防死守,甚至靠戒律堂的权力限制了微生岚的行动,避免任何一个陌生修者靠近他。
他每日疑神疑鬼,不分昼夜警惕防备,却不想,最后被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接近了微生岚。
那人并没有骗微生岚,也不曾辜负他,但他却疯狂地慕强,在微生岚对他告白时直白地告诉他,他只喜欢世界上最强大之人,他不在乎那人是谁,只要他最强即可。然后就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他走后,微生岚消沉了很久,等景皖回过神来发现时,他已经在不分昼夜地拼命修炼、悟道,因为收效甚微,于是微生岚使用了禁术……
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一片荒芜中,景皖在最绝望的境地,与微生岚在寒狱山约决战。
……
三世,虽然悲惨,有了失败的前车之鉴,足够总结出许多论断。
景皖凝神思考后,郑重地落了笔。
首先便是师尊的“痴情”特质。
无法根除,亦无法强行扭转或隔离。
师尊似乎并非会为单独的某个人产生必定的情感,事实上,前三世那三个人毫无共同点,无论是身份、学识还是容貌,都天差地别。
因此很难去预知和防备,很可能阻碍了这个,反而成全了那个一个。任何外力干预,都可能成为催化剂,加速其走向更不可控的毁灭。
其次,这三个人,都是人渣。
景皖在“人渣”这两个字上画上了醒目的符号。
除却师尊本身的痴情和偏执外,他的悲惨,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这些人本身就不怀好意。无论对象是谁,师尊最终被刻意引导着走向了毁灭。区别只在于是被利用致死。
也就是说,遇人不淑,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那么,假如微生岚遇到的,并且喜欢上的,是一个好人呢?
景皖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但是很快,他又把这条划掉了。
先不说师尊本身的喜好是不可控的,无法预知师尊会被谁吸引?何时被吸引?被吸引后会发生什么?全是未知数。
更何况,要怎么判断这个人是良善之人呢?
要如何断定他不会欺骗师尊?利用师尊呢?
要如何得知,他不是故意伪装、蓄意谋害呢?
又要如何得知,假若师尊真的动心,他对师尊也是相同的爱意,不至于让师尊爱而不得呢?
未知太多了。
如同走在荆棘上。他不能去赌,稍微走错一步,便会坠落深渊。
但是其他方法……
景皖依次列出,然后划掉。
——把师尊隔绝起来,不让他见任何人。显然是不可能的。野兽尚且群居而生,人又怎么可以踽踽独活。
——警告师尊不要深陷情劫?不,以师尊的性格,很大概率会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
宣纸上墨迹纵横,圈圈点点,写满又划掉的语句如同一个个被堵死的路口,最终都指向了绝望的死胡同。
景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唇色紧抿,发出沉闷的叩响,每一次都像是在叩问这无解的命运。
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看着师尊再次毫无防备地踏入情劫,被利用、被背叛、被扭曲,最终在黑暗中走向既定的、惨烈的终局?
不……
不能……
还有什么,什么方法可以……还有什么……可以万无一失……
忽然,一个陌生的、诡谲的,充满颠倒感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
景皖缓缓放下了笔。
看着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
如果是……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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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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