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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玄案

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白从露用法术掩去白发,化作如瀑青丝。她与林霜很快便抵达了北境边陲的周县。

此时的周县,三年前疫病的阴霾仿佛已彻底消散。主街上人声鼎沸,商贩吆喝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繁华景象。

白从露寻了镇上声名远扬的采薇客栈要了两间清净上房。踏入门槛时,她的目光扫过柜台后那位中年掌柜,其眉宇间依稀可见周采年轻时的影子。

行至客栈的天井,白从露脚步微顿。眼前景象,竟与记忆中六十余年前的光景重叠。

天井中央,那株老槐依旧枝繁叶茂,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晃动的光斑。槐下那张朴拙的石桌和几张石凳,沉默依旧,其上摇曳的光影,也仿佛被时光凝滞,定格在往昔。

白从露抬首,仰望湛蓝天穹流云舒卷,恍惚之感悄然漫上心头,她喃喃道:“世间时间流逝之快……回想起来,竟恍如昨日。”

记忆溯回至七十余年前。彼时,灵宝堂的小学徒周采,时年十八,不过沧海一粟,毫不起眼。彼时,谁曾料想,他首次踏入北境那片雪原,竟就此改写了命途。

雪岭荒原,危机四伏。他遭遇了饥饿狼群的围攻,眼看便要成为冰原上的一缕亡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白矫健的身影如银电般闪入狼群。它并非庞然大物,却有着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利爪獠牙闪烁着森然寒光,凶狠的狼群竟被她的威势惊得四散溃逃。

年轻的周采跪在冰原上,对着那雪狐郑重立誓。

“多谢狐仙救命之恩!此恩此德,周采永世不忘。他日你若有需,只管来周县寻我,周采纵是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的誓言在寒风中掷地有声。

自此,有了这只雪狐的庇护,周采得以自由出入北境,成了那里的常客。凭借着通行无阻的便利,那些常人梦寐以求的北境珍稀药材,被他尽数收入囊中。

凭借着这独一份的奇缘,他从寄人篱下的学徒,一跃成为药堂的主人,财富迅速累积,随后便建起了采薇客栈,声名鹊起。

寒来暑往,一人一狐相伴五载。周采采得珍药,总会留一份予小白;小白则引他避开险地,为他寻来罕见的冰魄雪莲。这份情谊,在冰原风雪与人间烟火中悄然滋长。

直到周采弱冠后三年,他喜气洋洋地宣告即将成亲。彼时已能幻化人形的雪狐,一身素衣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清澈的眼中盛满了从未有过的悲切。

“阿采……你我相伴五载春秋,风雨同舟,知心知意。这世间情缘,又有几人能比得过你我相知?”

“何必再娶他人,若你愿意……我愿与你结发同心,共度此世,生生世世……”

她声音清越,眼中闪烁着对人间情爱不掺一丝杂质的期冀。

周采听着这些话语,身躯微震,眼中交织着震惊、痛苦、挣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片刻沉默后,他痛苦地摇头,声音干涩。

“小白……”周采闭了闭眼,“你于我,是生死之契,是这世上至亲之人。爱情这……这不一样……天道昭昭,人妖有分……纵是我……纵是我心有不忍……此路亦是绝路……”

小白面庞瞬间失了血色,眸中光彩骤然熄灭。

周采的话还在她耳中继续:“婚期定在一月后。”

“小白,到时来喝杯喜酒吧?采薇客栈三楼那间最好的梨雪阁……为你留着,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亲人。”他强压着喉头的哽咽,尽可能温和真诚地道。

小白闻言,踉跄后退一步,惨然一笑,终是未再发一言,转身化作狐狸真身匆匆遁去。

婚礼当日她未曾露面,只托白从露送来一份密封的红盒贺礼。此后,她如人间蒸发,再未踏足周县一步。

周采将那红盒珍重地藏入家中内室的铁匣深处。六十七年间,他无数次抚过铁匣,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当白从露推开精雕木门时,眼前的周采,已非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而是一位风霜满面、须发皆白的老者。

九十岁高龄在这世间已属罕见,小白内丹所蕴的磅礴妖力护住了他心脉,方能令他寿至耄耋。

老人浑浊的双目扫过白从露,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是……是你?……小白……小白她还好吗?”

“我来取回小白寄存在此物事。”尽管白从露心中无比厌烦,声音平淡无波,目光亦未在周采脸上稍作停留。

老人瞬间了然,面前这位小白的师父,是来取那份红盒的。他立刻嘶声唤来儿子周树,催促他去取来。

等待的间隙,死一般寂静。老人数次张口,话未出口便被白从露周身散发的疏离与寒意生生逼回喉间,只剩下拐杖杵地的微弱回响,每一秒都似被无限拉长。

周树捧着一个木盒快步而回,盒子表面包浆温润,红漆已经褪色不少。在父亲的目光示意下,他恭敬地双手奉上。

白从露眸光掠过木盒的光泽,指尖拂过光滑的包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把本源妖丹都给了你,你以为献祭了妖丹,她还能有命活?”

白从露不禁冷笑,她不再看周采一眼,接过盒子,转身便走,林霜连忙跟上。

“内丹?”周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当场。

“她……她把内丹给了我?”

真相如冰锥刺入心底,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骤然翻涌……

“阿采,你尝尝这个雪梨,我刚从飞仙源梨林给你带的。”

“看,阿采,这株七叶寒星草,能卖出天价呢。”

她变成妙龄少女后红着脸的告白……

她听说他要成亲时,泪流满面的祈求……

她托人送来的红盒贺礼……

这些片段骤然浮现,她当年交付的,何止是礼物……

迟来六十七年的惊骇与悔恨、自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风烛残年的身躯。

“呜……”一声含混的悲鸣从他喉咙深处哽出。

眼前一黑,浊泪不受控地滚落,眼前天旋地转,唯余一片死寂的黑暗与耳鸣嗡嗡。紧接着,身躯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爹?”

“公公,您怎么了?”

儿子与儿媳的惊呼与哭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失真。

白从露合上房门,将楼下骤然爆发的周树的嘶喊、杂乱的脚步声尽数关在门外。那喧嚣挣扎了片刻,终是……渐渐低微,终至死寂。

屋内,檀香依旧。

白从露立在桌前,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只木盒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盒盖上老旧的梨花纹路,仿佛要透过木质,触摸到小白那残存的气息。

林霜默默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师傅那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地问:“师父……小白师姐……想必……深得您喜爱吧?”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却又收不回了。

白从露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惯常的淡漠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霜从未见过的空洞与冷酷。那目光中的恨意如有实质,冰冷刺骨,直欲将他洞穿。

“蠢物,仗着天生一点灵慧,便被凡人情爱迷了心窍,生生将自己百年道行,熬作了他人的续命薪柴。”

她猛地盯住林霜,那眼神让他如坠冰窟:“男人的甜言蜜语,比那最毒的蛊虫更恶毒,那镜花水月的所谓情爱,不过是世间最虚妄、最卑贱的幻象。”

“你若敢有朝一日重蹈她的覆辙,为那点虚妄情丝自毁道行,” 她的声音沉入谷底,“便不配再做我白从露的弟子。”

林霜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脸上血色尽褪。

心口仿佛被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只能深深垂下头,避开那能将他灵魂冻结的目光,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弟子……铭记在心。”

白从露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室:“退下吧。”

那扇雕花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也仿佛隔绝了某些东西。

林霜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师父那字字如刀的斥责,那眼中冻结万物的恨意,反复在他心头撕扯,令他浑身颤抖。

此刻他才恍然,师父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寒霜,那待他若有若无的疏离,原是对人族男子刻骨的憎恶……

可若真如此厌恶人族男子,为何……为何要救他?为他重塑身躯?将他收入门下?难道真只为那虚无缥缈的“因果”?

这“因果“……究竟是何物?

小白师姐的结局、师父的憎恶、自己与师父的“因果”……万千念头在他脑中翻腾撕扯,搅得他心神激荡,片刻难安。

这一夜,注定无眠。

……

清晨微光初透,林霜已起身。

心中压着巨石,他轻步来到白从露门前,指尖在冰凉的门板上停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扣响:“师父,您可起身了?”

门内静寂无声。

“师父?”他又唤了一声,“时辰尚早,但……可要弟子为您备些朝食?”

静默。

就在林霜几乎以为屋内无人时,门板“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白从露的身影半掩在门后阴影里,素白的寝衣衬得她面容愈显苍白,发丝未束,散落肩头,眼下一抹浅青。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为师尚需静歇……你自去用饭,若方便,为我稍带些清粥便好。”

林霜喉头一哽,应下。

他从未见过师父这般……脆弱易倦的模样。

他心神不属地步入喧嚣的集市,食物的香气也勾不起半分食欲。随意寻了个面摊坐下,胡乱将面条塞入口中,却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经过集市,见糕点铺里各色点心玲珑精致,煞是可爱。忽而想起初到飞仙源与白竹雨闲聊时,她曾不经意提过,师父偏爱人间一种叫“透花糍”的精致小点。

他精神微微一振,立刻穿街走巷仔细寻找,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妇人小摊前找到了它。那点心外皮晶莹剔透,隐约透出内里诱人的馅色。林霜买了一份,仔细地包好。

回到客栈,轻轻递上食盒。

白从露接了过去,指尖触及温热的油纸包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她目光落在上面,有那么一刹那,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另一个站在房门外等着她的白色身影。

但这恍惚稍纵即逝,她眸中寒冰更甚,随手将纸包搁在桌角,再无他顾。

看着师父随意搁置那盒“透花糍”,林霜心头如同被细针刺了一下,愈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与师父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隔阂。

接下来的两日,白从露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

林霜则在街巷间徘徊,每每回来,总会尽力搜罗周县各色小吃、新奇玩物,默默奉于师父门前桌案。虽从未见她动过,却依然每日如此。

第三日清晨,唢呐哀鸣、白幡招展——周家举丧了。

白从露推开房门时,喧闹的哀乐恰在此时刺耳地响起。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她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目光扫过楼下缭绕的香烛烟火与纸钱焚烧的青烟,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

经过三天的休整,白从露已从失去小白的悲痛中恢复了些许心力。

“林霜,” 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收拾行囊,离开此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周县的郊外,官道上车来人往,各奔前程。

沉重的氛围弥漫在师徒之间。林霜望着师父背影,踌躇欲言,却被白从露清冷的声音打断。

“玄机阁香城分阁有案卷待查,此去香城便是为此。”

“玄机阁?玄案?” 林霜初闻此名,面露惑色。

白从露冷冷回复:“一处接引悬赏、论功行赏之处,此番便是你的历练。”

虽说师父这么说,林霜听得一头雾水,但见师父不愿多言,便不再追问。

两人便不再耽搁,向西疾行,不久便抵达了迟泽国北部重镇——香城。

香城香城富甲北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人潮如织。昔年林霜军旅中匆匆路过,如今以修行者的眼光再临,又是另一番天地。

凡尘烟火仿佛已离他远去,行走其间,只觉格格不入。

两人行至街市,周遭嘈杂声浪涌动。白从露脚步不停,林霜紧随其后。白从露脚步一转,踏入主街旁一条繁华支巷,领着林霜踏入一家门庭若市,外观极寻常的布匹绸庄。

林霜摸正自茫然打量着悬挂的布匹时,白从露对着迎上来的伶俐伙计道。

“掌柜,可有上月订的‘雨过天青’缎?”

伙计闻言,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客官见谅,‘雨过天青’需等‘星河漫转’时才有货。”

随后,伙计神色严肃,对着白从露深深一躬,低声道:“贵客请随我来。”

随即引着二人穿过喧闹的店堂,推开一扇隐在厚重布帷后的暗门,步入一间烛光摇曳的密室。

林霜心下暗赞其入口布置之隐蔽玄妙。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密室,室内仅一桌数椅,陈设简朴,早有侍者奉上香茗。

茶未及饮,一位身着寻常细棉长衫,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已掀帘而入。

他迅速扫过白从露,待看到她袖口的银铃时神色一凛,仔细辨认无误后,他立即躬身长揖,朗声道:“属下玄知使伍柒贰肆,拜见北境九天妖君!”

白从露微一摆手,姿态淡然。她目光淡淡掠过林霜,对伍柒贰肆道:“向他细说此案详情。”

言罢,自顾端起面前清茶,袅袅水汽氤氲了她平静无波的侧脸。

伍柒贰肆会意,转向林霜,沉声道:“在下香城玄知使伍柒贰肆。”

随即开始讲述玖陆捌伍肆号玄案详情。

一日前。

这间绸布店密室内,烛火忽明忽暗。伍柒贰肆戴着玄机阁玄知使特有的银制面具,正坐在这间绸布店的密室中,聆听于路的叙述。

于路的声音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伍先生,我本以为入赘张家是天大的福气,谁知却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于路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张家的大宅,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阴森恐怖。夜晚,总能听到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某种生物的喘息。”

伍柒贰肆眉心微蹙,以眼神示意于路继续。

“我的妻子连珠,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眼神时常飘忽躲闪,仿佛藏着难言的心事。我曾多次追问,她才终于吐露实情。”

于路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张家之所以突然富有,是因为他们养了一只奇蛊……这只蛊,最初以蜀锦为食,能吐出金银财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开始要求更高的代价——人肉。”

伍柒贰肆的目光一凛,这种邪术在书籍中确有记载,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连珠告诉我,如果不继续进贡,蛊就会反噬到她的父母身上。她的父母会生病,腹痛难忍,手脚无力,从口中吐出像小蛇一样的黑色蛊虫……”于路的声音越发颤抖,“之前的仆人,尽数沦为了蛊的食粮,如今再无一人敢踏入张家为仆。”

“而我,”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会成为下一个喂蛊的人。连珠父母舍不得亲生女儿,这才招我为婿,实是让我替她做了那蛊的祭品。”

于路吞了吞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伍先生,我下月初一就要被进贡,求玄机阁定要救我与连珠脱此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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