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隔着什么障碍,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呆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
云舒应了一声,退回房内,依言躺到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努力做出既期待又害怕的模样,蜷缩起身子。
静卧片刻,估摸着门外的监视或已松懈,云舒悄然起身,开始在房内小心探查。他先是走到床边,手指看似无意地抚摸着床沿。那床的木质粗糙,甚至带着毛刺,与他记忆中任何已知的木材都对不上号。
他踱到墙边,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墙面,动作带着少年人应有的好奇,但他所有的感知,都高度集中在了脚下的白色地板和四周同样材质的墙壁上。
触感冰凉,质地紧密而沉实,绝非寻常木材或已知的灵石。木质中空敲击应有回响,灵石灵力充盈、质地莹润,触之生温。而此物,死寂、冰冷,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和能量。他装作百无聊赖,用指甲在墙角不起眼处轻轻刮擦了一下,指腹立刻沾上一层灰白色的细粉,如同腐朽的骨殖。
他将指尖凑近鼻端,屏息细嗅。一股极其淡薄、却与他刚上这艘诡异楼船时闻到的一模一样的**气息,穿透了房中那浓烈到腻人的异香,直冲脑海。
糟了!
云舒甚至来不及运转体内那微弱的内息抵抗,一阵强烈的眩晕便猛然袭来,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模糊,额角似乎磕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带来一阵钝痛,但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黑暗,粘稠而深沉的黑暗。
云舒感觉到身体在不断下沉,周围的空气如同吞噬他的黑水,漫无边际地向他涌来,无声的舔舐,从他的口角,鼻腔,耳道,所有身体与外界相连的窍穴,钻入他的体内。
可是,预想中的痛苦并未降临,反而像是一种苦等已久的解脱,一种回归母体般的安宁。在混沌的感知里,他感觉有人抱住了他,力道很轻,仿佛怕碰碎了他,却又抱得很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颤栗。
那人的手臂环着他的肩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那是此刻无边黑暗中,他唯一能捕捉到的、真实的感觉。
云舒想睁眼看看是谁,可是眼皮重若千斤。他想抬手,去触摸那人的眉眼,指尖艰难地动了动,却接到一串滚烫的液体,砸在他的皮肤上,几乎要烫伤他。
“别哭……”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的手也终于抬了起来,触碰到一片湿润的眼角,笨拙地、徒劳地想去擦拭那不停涌出的、带着绝望温度的泪。
云舒终于睁开了眼。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是熟悉的雨过天青色鲛绡帐子,边缘缀着细密的银丝流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以及他房中常用的、清雅的兰麝之香。
那个拥抱他的人,不见了。
他躺在一张宽敞无比的千工拔步床上,身下是柔软的锦褥,身上盖着织金云缎被。脑袋像是被重锤击打过,一阵阵闷痛,四肢百骸酸软无力。
“少爷!您终于醒了!”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藏青色棉布直身的老仆闯了进来,他腰间系着的青玉坠子因为动作太猛,磕在黄花梨木的脚踏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老仆扑倒在床前,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哀嚎,尖锐得让云舒本就疼痛的头颅更是如同针扎。
“将军!将军他真的战死了吗?还有大少爷……他们……” 老仆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悲伤和惊愕在他脸上扭曲成一种奇怪的、近乎狰狞的嘴脸,死死盯着云舒,非要他一个回答。
云舒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撑起身子,刚一动,左肩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这才彻底意识到,自己不仅虚弱,身上还带着伤。
幸好,一个穿着青色短褐、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厮,端着一盏黑漆汤药急匆匆跟了进来。见到老仆如此,小厮连忙将药盏放在床边的紫檀小几上,连拉带劝地将那哭嚎不止的老仆推出了门外:“福伯,少爷刚醒,需要静养,您快别吵他了。”
转回身,小厮拿起药盏,用银匙轻轻搅动,眼圈也是红红的,却强忍着泪意,哽咽着安慰云舒:“少爷,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您别太伤心,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为什么我要伤心?云舒茫然地想。可是,当他抬起右手,想要接过药盏时,却发现自己里侧那只完好的手,不知何时已沾满了冰凉的湿意。他在流泪,无声无息,不受控制。
景和十三年秋,匈奴与齐国勾结,边关告急。靖远将军与其长子率军驰援,于苍狼原遭遇埋伏,腹背受敌,粮草断绝,最终力战而亡,尸骨无存。朝廷感其忠烈,特下恩旨,准其侯爵爵位由次子云舒承袭。
这几日待在房内养伤,云舒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一些事情。他是靖远将军次子,自幼体弱,未曾习武,但因向往边关,此次随父兄一同前往。那场惨烈的战役……记忆里只有漫天黄沙,震耳的喊杀声,还有父兄在乱军中将他狠狠推开,声嘶力竭让他“快走”的画面……其余便是一片空白。
据下人说,他被亲兵拼死救回,送回京城府中时,已是奄奄一息。醒来后得知父兄噩耗,几乎当场呕血,之后几日水米不进,存了死志,直到太子殿下亲临府邸探望了一次,他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慢慢开始进食服药,捡回一条命。
太子殿下?云舒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这个称谓的记忆,却只觉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
他整日被困在这张拔步床上,或是由人搀扶着在室内勉强走动几步,喝不完的苦药,闻着浓郁的草药味,日子过得无聊而压抑。他默默计算着太医说的康复天数,期盼着能自由活动的那一天。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太子殿下。
那位是夜里来的,避开了前院的耳目,只带着两个贴身内侍,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云舒的寝居。
他一进来,仿佛将室外风雪的清寒也带了进来,但随即又被室内温暖的炭火和浓郁的龙涎香气驱散。那人身量很高,穿着玄色缂丝云纹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紫貂毛大氅,玉冠束发,眉目清俊如画,通身的贵气与威仪,瞬间让这间满是药味的屋子都显得逼仄了几分。
他脱下大氅,随手递给旁边垂手侍立的小厮,动作自然而熟稔。那小厮接过带着寒气的大氅,立刻躬身退出门外,轻轻合上了门,将外面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
琢玉——云舒几乎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这个名字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头。少时,靖远将军镇守边疆,正妻早逝,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未曾续弦,只留云舒一个半大主人在京城。太后怜他孤苦,便特旨让他入国子学进学,实则是给太子作伴,名为伴读,情同手足。
所以,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竹马,那个被他私下里唤作琢玉的人。
琢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床前,久久地凝视着云舒,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低哑的:“瘦了。”
云舒下意识地想从锦被里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消瘦的脸颊。指尖刚触碰到微凉的空气,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捉住。琢玉从外面风雪里来,手却比一直待在暖阁里的云舒更温暖一些,也更大一些,轻易地将他的手包裹住。
“手怎么也这么冷?”琢玉蹙眉,顺势在床边的紫檀木脚踏上坐下,很自然地将云舒另一只放在被子里的手也捞了出来,双手合拢,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
他们自幼相处便是如此,亲密无间,云舒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待手上传来暖意,他轻声开口,嗓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朝堂上……二皇子那边的人,还借着此事闹腾吗?”
琢玉却避而不答,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这些琐事不必你操心。钟太医和孤说过,约莫半月左右,你便可出门走动了。那时正好是京郊冬猎,你不必下场,就在看台上,看孤为你猎那头最健壮的白鹿可好?”他不想将朝堂的纷杂与外面的风波带给刚刚经历巨创、重伤未愈的云舒,只想给他描绘一些生机勃勃的景象。
云舒看着他眼下的淡青阴影,以及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了然。父亲与太子本为一党,如今父亲战死,太子失去臂助,二皇子及其母族势力定然趁机发难,而那位沉迷炼丹、追求长生的皇帝陛下,恐怕也未必能主持公道。他,很忙,也很累。
“好啊。”云舒没有再追问,顺从地应下。
琢玉似乎松了口气,唇角微微牵起一点笑意。他侧过头,对门外吩咐了一声。一名内侍应声而入,双手捧着一个素雅的白釉玉壶春瓶,瓶中插着一束红梅,枝干遒劲,花苞初绽,上面还沾着未化的晶莹雪花,清冽冷香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药气,那抹鲜艳夺目的红,在这素净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耀眼。
“来时见你园中红梅开得正好,折几支给你,除除病气。”琢玉接过梅瓶,亲自摆在床头的矮柜上。他转身时,绛紫色的常服衣摆拂过床栏上雕刻的莲纹。云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最后落在他开合说话的唇上。
近几日政务繁忙,连轴转的辛劳让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可那双唇,却依旧红润得惊人,如同上好的朱砂,或是刚刚浸过胭脂。
大概是云舒盯得太久,目光太过专注,琢玉察觉到了,奇怪地用手背轻轻蹭了蹭自己的唇角,问道:“你在看什么?”
云舒猛地回神,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天色,雪花还在不知疲倦地飘落。他敛下心神,开口劝道:“雪下得这样大,夜路难行。殿下今日不如就歇在府中吧?”
琢玉因时常来访,有时议事至深夜,将军府一直为他备着一处独立的院落,就在云舒所居庭院隔壁,一应物品俱全。
然而,今日琢玉却摇了摇头,不肯去那处厢房。他重新在脚踏上坐下,看着云舒,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又隐隐有些别扭的坚持:“孤不去那边。孤晚上留下来照顾你,就在这儿。”
云舒一怔,下意识拒绝:“这……于礼不符。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与臣同榻而眠?若是被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怕是又要上折子,唾沫星子都能淹了你我。”
听他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于礼不符,琢玉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抿紧了那抹艳红的唇,盯着云舒,黑眸中情绪翻涌,有怒气,有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云舒,云舒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内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角落铜兽炉里银骨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僵持了不知多久,琢玉猛地站起身,衣袖带起一阵风,拂动了床帐的流苏。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重重地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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