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鸟负棺
那一日是庚戌日。所有人都看见了,有一只青羽金喙的人面鸟振翅而飞,唳唳而鸣,翼展巨大,自北向南,飞临整座大陆。祂背上负着一座同样巨大的、透明无色的冰棺,飞到哪里,那冰棺散发的寒气便降到哪里,水雾般氤氲落下。
有见识广的辨认出那鸟,不禁连声惊呼:迦陵!迦陵!那是——迦陵神鸟!
那鸟究竟是否便是传说中侍神的巨鸟迦陵,无人得知,就像人面鸟背负着的那座冰棺中所盛何物,同样无人得见。
有人说冰棺是空的,装的是“病气”,正如瘴气弥散,染之动辄得病;有人说冰棺里装的是神祇遗骸,谁找到了谁就能飞升;但更多的人相信,冰棺中所盛正是尚为牙牙稚婴的妖子,庚戌日降临人间,为的就是日后毁灭一切。
因为就在这一日,巨妖三角豸为那人面鸟所惊,于滁潦海畔掀起滔天巨浪,过往船商、附近渔户死伤无数;道门行走谢扶疏奉命前往平乱,血战三日夜,终不支,惨死三角豸之口。
后道门着两位山主前来剿杀,才将此獠诛之。不止三角豸,人面鸟逡巡徘徊,惊起妖兽无数,皆为其唳鸣所吓,纷纷作乱;道门派出门下长老、弟子无数,前往诛妖平乱,一时各地民声沸乱,一闻妖兽凶名即被吓死的亦不在少数。
人面鸟最后降落在十万大山深处。敛翅而息,冰棺在祂背上静静散发着寒气。
道门闻知消息,即刻派出时为会元山主的苏千崖前往十万大山山域。那里是义教的地界,不告而来是为闯山,道门自无意与义教开战,但事发突然,道门绝不能让那冰棺落入义教之手——无论冰棺中是何物,瘴气、神骸抑或是传说中的妖子,都不能落入义教之手。
这是道门的责任。秦岭终南巍巍七脉,一脉占一山,一山守一主,门中弟子无数,乃是正道之魁首、修界之大物。门下领属辽阔,领受万民供奉,若当世有难,道门必得应劫。
所以苏千崖来了。十万大山忽飞重雪,此异状前所未有,西南一地很少落雪,莫说此等重雪,便是零星雪粒都是少见。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这雪也是那人面鸟带来的,雪中必藏妖邪,意欲搅乱太平人间。
还好,十万大山深处,等待着苏千崖的不是义教教众千军万马,只有一个白九宁。白九宁修为境界几何无人知晓,但苏千崖确信,这妖人至少是炼虚大物,甚至更有可能,已攀大乘门槛。在义教的地盘上,贸然出手怕是不妙,更何况这妖人不知怎的从终南山上掳走了他的小徒弟,那孩子如今止到筑基,炼虚面前只消一个呼吸便能将其碾作飞灰,轻举妄动,他首先会保不住自己的小徒弟。
苏千崖自认自己从不是个赌徒,也绝不会为这种事与白九宁开赌局。沈玄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若因此事殒命,他难辞其咎。
他没想到白九宁会提出那样的交换条件。付出一个弟子,就可以顺利换到冰棺妖子,御剑来前,任他想过千遍万遍,也想不到会是这般结果。
可有一点白九宁说得非常对,那就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走冰棺妖子。
也就是说,不管付出何等代价,这个牙关,他必须咬下去。
终南山中,正天山上,一场谈话即将开始。
正天山是道门七脉之首,山主乃是当世道宗玄微真人,执一柄天阶灵宝道剑灵霄,以大乘巨擘坐镇秦岭终南,灵霄剑芒所指,便是义教掌教亲至也不敢硬撼其锋。
与会者七人,玄微真人却不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明远山主寇不二才是。
摘星一脉掌刑律,山主殷万里面无表情地看了寇不二一眼,道:“何故来迟?”
寇不二也面无表情的,木然回道:“炸鼎了。”
“……”主司礼制赏罚的抱朴山主霍思归闻言顿时露出一丝心痛的表情:“哪座鼎?”
“风露鼎。”
风露鼎是寇不二的本命法器,炸鼎了只能算寇不二修习丹道不当,是不从门中公开账面上支取修理开支的。
霍思归当即将一颗心子放平,很轻快地回到了平素那副笑眯眯的面庞。倒是玉宸山主飞鸾一下紧张起来,关切道:“没事吧?”
寇不二生硬地把头一扭,道:“放心。无碍。”
待他落座,玄微真人环视一圈,缓缓道:“开始罢。”
众人一应称是。
只有归藏山主靳无量掀起衰老的眼皮,看了一眼已落座的众山主,道:“会元山主不在?”
靳无量的辈分是在场众人中最高的,甚至比玄微真人还要高。归藏一脉避世甚久,平素不与人交,若非近来多事之秋,玄微也不会着人前去归藏山请来靳无量议事。
“千崖有要事在身,想来就快回返了。”玄微真人屈起食指,轻叩虚空,一道噤声法阵升起,将这间山主议事的大殿整个拢住。“靳山主莫怪,我们先谈些旁的事宜。”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好罢。”靳无量阖上眼,“要谈什么?”
道门今次山主议事,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后世称“庚戌事变”的这一日,所引发的动荡,道门要如何应对。
“扶疏的事,我已照会海外三岛。”玄微真人看了殷万里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将手腕一翻,一柄染血长剑现于他手,剑穗上赤红血迹已凝成黑痂,在剑柄处摇摇欲坠。
“这是……扶疏的青霜剑。”他将长剑一推,遥遥送至殷万里手中,“师弟,你拿着罢。”
殷万里垂着双眼,沉默地望着那染血长剑,半晌,终于还是将剑收进袖中。
谢扶疏是摘星门下首徒、他亲传的大弟子,海外三岛谢家家主。也是道门门下唯一行走,不到三十的年纪已臻化神境界,力夺终南七脉大比第一,当世最为惊才绝艳的剑修。
她的佩剑青霜剑是与苏千崖的青天剑一同被打造出来的两柄仙品法器。太平湖前雪夜悟道,一夜间洗心池底连破三境,那之后,是殷万里亲自前往铸宝天阁找阁主多宝上人打造了这两口宝剑,等谢扶疏闭关出来,青霜剑已被殷万里挂上剑穗,静静摆在她洞府门口了。
人面鸟徘徊天际,惊起妖乱无数,谢扶疏做为门下行走,前往平乱义不容辞。不曾想惨死三角豸之口,连尸首都未寻回,等飞鸾与霍思归赶到时,地上只剩下这把染血的青霜剑。
殷万里轻轻摸了摸袖中一枚丝编的剑穗,心想,他为扶疏新编的剑穗还没给她亲手挂上呢,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玄微真人道:“事发突然,千崖已传书于我,迦陵神鸟已飞离十万大山,再未觅得其踪迹。冰棺已为青天剑所破,棺中真有一婴孩,恐便是传闻中的妖子。”
飞鸾皱眉道:“真有妖子?传闻未必便真,错认也未可知。”
“是与不是,一见便知。”
话音刚落,剑光如雪照彻,一道剑声飒飒而至。众山主抬眼,一个青色人影恍然已至眼前。
“掌门师兄。”苏千崖收剑归鞘,躬身行礼。“我回来了。”
玄微真人点了点头,道:“妖子呢?”
苏千崖揭开衣袖,袖中安稳睡着一个婴孩,身上简单裹了一块白色棉布。
飞鸾一见便忍不住一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寻一块布为他遮羞,怕不是带玄儿带成了习惯。掌门师兄你瞧,此子生得与凡俗世间寻常婴孩一般无二,非说此子便是妖子,总觉得有些过了罢。”
寇不二离得近,拿手碰了碰婴孩。后者弹一弹腿,眉眼皱作一团,很快又陷入安睡。飞鸾脸上笑意更多,主动从苏千崖袖中接过婴孩抱进怀中,不住逗弄起来。
婴孩被她逗得醒了,却不哭闹,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周看了看,咿咿呀呀地攀着飞鸾的两只素手只是玩耍。
见得此景,一众山主心中不觉都升起一个共同的想法: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这婴孩,看着委实与传闻中的妖子之名无涉。
飞鸾与那婴孩逗弄几回,看了玄微真人一眼,小心翼翼道:“我观此子与旁人并无殊异,反而甚是讨喜,合我眼缘。若掌门师兄同意,我可为此子下一道生死禁制,只管叫他一心向善便也是了。”
寇不二听她这么说,跟着对玄微真人道:“如此,我可赐他一枚丹药,洗他道心通明。”
玄微真人也有些犹豫。稚子何辜,若非要认定这婴孩就是如今一切事变的罪魁祸首,未免太过草率。一个从未作恶的人,哪怕未来真要作恶,从一出生便将其绞杀,这似乎也与道门历来扬善惩恶的主张不符。
这所谓妖子,留是不留?
“迦陵神鸟降落十万大山的事,义教不可能不知。那白九宁素来是个张牙舞爪的难缠性子,妖子是他交到苏师弟手中的,若我们当场绞杀,怕是这厮又要生事。”霍思归沉思片刻,道:“掌门师兄,不若我们将这妖子留下,且看义教那边如何说法,也好观察些时日,若这婴孩确与旁人一般无二,也算保下一条性命。”
霍思归做事八面玲珑,道门中若要处理涉外门事宜,都是交给抱朴一脉处理。
玄微真人便将手一抬,道:“各自表态罢。”
他与飞鸾、寇不二、霍思归都觉得此子可留,靳无量只道此子必须留在门内,也算是认同留下这妖子。
于是只有殷万里和苏千崖还沉默。
面对同门投来的目光,殷万里回过神来,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孩子,谁来养?”
一片安静里,苏千崖忽然道:“我来。”
他盯着玄微真人一字一顿:“这孩子,我来看顾。他是我带回来的,若生有异变,我会即刻绞杀。”
玄微真人还以为他和殷万里要发难,闻言心下一松,道:“也好。有你看着,我们都放心。”
紧跟着,苏千崖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飞鸾山主,你知道日前终南大阵被人潜入了吗?”
飞鸾一愣。玉宸一脉主司符道,终南护山大阵亦在她掌中,若有人潜入,她不会不知。
“玄儿被带走了。”他缓缓道,“飞鸾山主,你可知此事?”
“……被谁带走了?”
“白九宁。”
“义教的白九宁?”
“是。”
众山主登时面色一阵难看。
在自家地界上被人带走门下亲传,这是终南山的耻辱。问题是,白九宁为何单单带走苏千崖的弟子?莫非那沈玄身上有什么秘密?
“我会再去一次十万大山的。”苏千崖沉声道,“玄儿是我的弟子,我要把他带回来。”
说完躬身行礼,转身便走。
“等等。”靳无量忽然开口。
苏千崖回头,只听靳无量道:“若你带不回,又当如何?”
“……”
“道门功法精妙,会元剑诀更是山中不传之秘,岂能叫义教妖人就此谋夺。若你带不回他,便须将他逐出道门门墙,废去功法,洗经绝脉。苏山主,可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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