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修静坐于晶殿之内，夜明珠的光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淡淡的阴影，思绪沉浮间，直到一只手掌在眼前轻轻晃动，才倏然回神，
“师尊？”方生俯身凑近，眼中带着关切，“你怎么了？”
李明修收敛心神，摇了摇头，嘴角升起一丝弧度，“今日怎么样？”
“一言难尽...”方生泄了气般瘫坐在玉凳上，拎起茶壶给两个人各倒了杯灵茶，茶烟袅袅间，整个人蔫巴巴地趴在桌上——他不想抱怨，抱怨也不会解决问题...可是他就是想让李明修听见看见。
李明修很好地领悟到了他的心思，伸手揉揉他柔软的发，像是安抚小兽似的，语气温和又带着一丝笑，把先前烦恼着自己的东西抛之脑后，“我们来福累了？”
“没有，就是我太笨了而已。”方生把脸埋进臂弯之中，又想起什么，忽然坐直身来：“对了，师尊下午去哪里了？”
他下午便回来了，只是没看到人，才又跑出去打坐感悟去了。
李明修指尖微顿，有些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这些，说了平白让人担心，不说可是前两天才答应人家有事直说不瞒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化作另一番说辞：“没什么，为师正在寻找突破的契机，可能会比较忙。”
突破？师尊再突破不就是炼虚了吗？方生惊喜地望向他，“师尊，你也太厉害了吧！”
怪不得要来这里，先前鲛无泪便在此处突破炼虚境界，可以向他获取经验，此外这也是自己静养的好地方。
“今天有没有再听见有人说话的情况？”李明修却是问起他的情况。
方生摇头，“自从入了海之后，便没有发生过了。”
李明修估计海底有鲛人族领地里有结界阻挡住了外界的窥伺。这样也好，他们可以安心地从长计议了。
“师尊，我们就这样出来了，我的选课怎么办？还有温玉他们，我都没有告别，他们肯定担心坏了。”
“嗯，不要担心了，我都安排好了的，他们知道你受伤静养去了。”
“这样啊...”方生闻言低下头，手里开始不自觉地把玩面前的杯子，心里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的问出了心里在意许久的问题：“师尊，大比结束了...那你知道我们这一届...魁首是谁吗？”
看着强装不在意的人，李明修心里叹了口气，小徒弟这种要强的性子不知道随了谁。“并无魁首。”
方生倏地抬起头来看向出声的人，满是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没有魁首？！”
李明修把杯子从他手里抠下来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此次大比不作数，明清安抚之余承诺明年再举办一次。”
“那我是不是能再参加一次了！”方生眼底瞬间被点亮，方才的颓然一扫而空。
李明修拉着人去洗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想多说，看人兴奋还要继续谈论，直接把湿巾覆在人脸上，亲手替人擦拭。
他不会让人参加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没强大到再来一遍的程度。
“师尊，我自己来。”方生勤快的烧水捏肩，脸上的笑就像外面一直在亮堂照明的鲛人珠，没个不停。让李明修想叹气，嘴角又忍不住偷偷勾起一丝弧度。
床只有一张贝壳床，虽然大，但也就是睡两个大男人刚刚好的程度。
昨晚上李明修让方生睡，自己在书桌这边打坐修炼，一直到了后半夜。没想到小孩一直没睡，打着哈欠等他修炼，架不住人这样，他只好上床陪人睡觉，没想到后半夜方生钻进他怀里了。
李明修摸不着头脑，寻思着以前也没这习惯啊，怎么越大越黏人来了。
今晚上又是一样的情况，李明修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鲛人珠的冷光透过螺钿立屏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显得人安静乖巧，轻轻侧过身盯了一会儿，目光从上而下的扫视着他。
额头、睫毛、鼻子，嘴巴....怎么孩子一下长这么大了？
心里兀自感慨了一番自己养娃的辛酸史，手搭在他腰上，也不含糊地把人搂紧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你还是一样练习指法，还有每日静坐，有疑惑的地方可以问问小白。”鲛婍指着离得最近的鲛人，鲛白也顺应她的话轻轻摆尾游到方生面上，拍了拍胸膛：“放心吧，有不懂的就问我，我很厉害的。”
鲛婍失笑地摇摇头，又转头对方生加油打气道：“只要有条件反射了就成功了一半，我们就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学习了。”
方生郑重地点点头，说自己会努力的，随后在角落里盘腿坐下，开始今日的基础功练习——抹挑勾剔，打摘劈托，认认真真的练了一个多时辰，手指尖痛的开始麻木起来，双手轻轻放至海螺琴之上，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气馁，都十来天了，连门外汉都算不上。
鲛白眨了眨眼睛，清冷的脸上倏忽冒出一个些许狡黠的笑来，小声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练习。”
就这样，方生一头雾水地被他抓着离开了小鲛们上课的地方。看着鲛白游得越来越远，他拽了拽那只被拉住的手，前面的鲛人才停下，回头看他吐了一串小泡泡，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看着前面像被黑暗吞噬的静默之地，方生问他：“我们是不是快离开领地了？这样不太好，少主会担心的。”
鲛白眯起眸子笑了笑，以为他怕黑，声音轻快，“不用害怕，就快到我的秘密基地了。”
方生心想要是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那他会拉着鲛白转头回去的，毕竟先前鲛白还有被人修抓走的经历，他不可能放任少年一般大的小鲛擅自离开领地的。
然而，当他随鲛白穿过最后一片幽暗，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数艘庞大如山的远古灵船残骸，如同陨落的巨兽尸骨，静卧于深海。巨大的船体倾覆，遮天蔽日，形成了方才那片绝对的黑暗。岁月的痕迹在船身上刻满斑驳，珊瑚如森林般依附着龙骨生长，一株最大的甚至望不见顶端。
仿佛一艘沉船用尽万年时光，才在体内开出了一朵寂静的花。
方生静立原地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渺小的虫蚁，望着眼前的景象只剩下满心的震撼，五彩斑斓的鱼群因他们的闯入而惊散，如同一场瞬息即逝的幻梦。
“这是...”
“我的秘密基地！怎么样？”鲛白动作轻快地绕着看呆了的人转了几个圈，又拉着人绕过珊瑚礁往前面去。
“你们人类眼里可以净化魔气的曲子，其实叫做生灵曲，一开始是我们为了纪念亡者安魂所创的。听少主说，这里便是远古时期除却魔渊的另一处战场，为了消除死后的怨气，我们世代就在此处定居了。”
方生依旧是说不出话来，满眼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四周，这里真的是战场吗？但他又真正的感受到了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废墟之下，流淌着一种包容万物、亘古长存的磅礴气息。那种日月转换如滔滔流水，在这份宁静的宏大面前，一时之间方生的境界居然松动了两分。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练习发泄，也不会有鲛听见的。”
鲛白松开他，肆意地从船破损的甲板处钻来钻去，身手十分敏捷地追赶那些被惊出来的小鱼，玩得不亦乐乎。
“谢谢你，小白。”方生由衷地对着那条银白色的鲛人出声感谢。
“没事，你是温玉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鲛白十分爽快地摆摆手，“好了，我们以后就来这个地方练习吧，省的那些小鲛们吵死了。”
方生忍不住莞尔一笑，鲛白觉得吵是因为小鲛们声音此起彼伏，有时候融不到一块去。
“好，我先在此处冥想吧，方才心有所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方生从那种天地交融的玄妙境地里醒来，深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到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过，缓缓睁开眼来，周身围绕着静谧的鱼群，却没发现鲛白的影子。
“小白？”他先站起身朝四周环顾，试探着喊了一句，小鱼们被惊动，倏地一下躲回珊瑚礁了，方生又放声大喊了两句，心里有些焦急，正想移动找人，却隐隐听见背后有水流被拨开的声音。
还有其他人？
心下一凛，悄然召出青莲剑，装作没有察觉继续向前呼喊他的名字，却在那道气息靠近时下一刻朝旁边扑去，对着他挥剑。
鲛白一个有力地摆尾操控着身子连忙躲开，看向方生的眼神变得锐利防备起来，手里的利爪顿时伸出穿透了手上的大鱼，喉中发出低沉的威吓声，一副防御的姿态。
等方生看清是谁后，瞳孔一缩，剑都没收便冲了过来，“小白！你没事吧！”
鲛白松开嘴里咬着的鱼，向他呲了呲牙，身体前倾着。
方生才察觉到他的瞳孔变成了竖瞳，一副敌意的模样。
“哐——”青莲剑被方生毫不犹豫地丢在地上，又抬起自己的双手示意自己的无害，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对不起，小白，我吓到你了吗？真的很对不起！我以为有坏人，所以才挥剑的。”
鲛白手里拽着两只大鱼，就连嘴里咬了一只足有他脸大的鱼，怪不得说不了话，方生有些懊恼自己刚刚做的事，鲛白都说了是他的秘密基地了...
“真的很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方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鲛白的眼睛才恢复正常，看见他没有受伤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在他靠近的时候依旧会身体紧绷...自己又搞砸了一件事，捡起刚刚那只被他咬在嘴里的鱼递给他，“...对不起。”又转身把青莲剑收起储物戒，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我先回去了，你不要怕我...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努力忍住自己的鼻音，方生操控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双腿慢慢往回走。
“...你没饿吗？现在已经很晚了。”身后传来鲛白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方生顿住脚步，见他没有动作，鲛白追了上来，把手里的一只大鱼分享给他，又有些别扭地对他说话。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不出声，想着吓唬你的。”
方生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返回晶殿，看见那抹静立在门口等候的熟悉身影，他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默默走上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唤师尊，只将头深深埋入师尊温热的肩窝，仿佛那里是世间唯一的港湾。过了许久，才传出闷闷的话来。
“...师尊，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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