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钧平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去外面看看防御情况，可是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却容不得他有片刻休息。
在心中长叹了口气，季钧平只能认命般重新戴上了眼镜。
“报告。”
“进。”季钧平重新落下笔，等着陈副官的汇报。
“报告总指挥官，厉队长已经回来了。”
陈副官一丝不苟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却夹杂些许异样。
“还有什么事，直接说。”季钧平抬头看了一眼陈副官，并未停止手下的动作。
“报告总长，厉队长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孩子和一位老人，孩子受伤了，目前在总军医院救治。”
“孩子？”季钧平的声音一顿，“被感染了吗？”
陈副官立刻接上了季钧平的话：“有咬伤，目前体征平稳，没有异变症状。但是，这个孩子姓季。”
笔尖狠狠划破了纸，带出了长长的一条黑色墨线，季钧平猛地抬头。
“叫…什么？”
“季琅染。”
“哐当”一声，钢笔从季钧平的手中脱落，狠狠摔在了桌上，渗出的墨水溅了一纸。
褚林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苍老的面孔上是说不出的疲惫，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不自觉地微颤着。
在他的一旁站着的厉明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肌肉却紧紧绷着。
季钧平快速从走廊一头走到手术室前，唤道：“爸……”
褚林儒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对上季钧平的视线。
“钧平……钧平……小染他……我……都是因为我……”
褚林儒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季钧平，他身体颤抖，目光无助。
“你快去救救小染……快……”
“好……爸……我去，您先休息一会儿，我来看着小染……”
褚林儒的体力明显透支，精神状况也不好，季钧平只能差人将褚林儒带到休息室。
“总指挥官。”厉明澜对着季钧平敬礼。
季钧平摆摆手，脸上的皱纹紧绷着，他所有的疲惫都藏在沟壑之中。
“厉队长，报告事情经过。”
厉明澜平静又冷酷地讲起了他的经历，包括同季琅染相遇前和相遇后的，又伸手将芯片递给季钧平。
“指挥官，这是实验室的数据。很抱歉，我没能救下他们。”
“厉队长，你完成了任务。”
“可是我当初答应您是将所有人安全带回。”
厉明澜低下头，“我没有完成任务，请总指挥官按规处罚。”
季钧平摇摇头，单手拍了拍厉明澜的肩膀，“好好休息一阵吧。”
“是。”厉明澜紧盯着医院白色的地砖，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眼眸中却是晦暗的风暴。
季琅染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的意识似乎是脱离了身体，在幽暗之地漂游。
他尝试伸出手，但是他好像并没有手。他成为了万万千千意识的碎片，这万万千千的碎片却发不出声响。
四周是浓稠而无法化开的黑暗，他想要向前挪动几分，意识的碎片也缓缓移动。
感受不到空间的变换和时间的流逝，整个人好像被囚禁在了无边的牢笼，恐慌开始极速扩张。
他用力向前。刹那之间，黑暗之中涌入丝丝红色。红色在流动，不，红色是在生长。它们是有生命的，片刻就延伸到了季琅染的面前。
季琅染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但是他很确信，这些红色正在他的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做出防御的姿态来保护自己，还是直接逃跑比较好。犹豫不决之间，红色并没有做出其他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停在他的意识之前，然后慢慢隐去了。
刺眼的白光穿透了眼皮，季琅染尝试着动了动手，感受到了肢体的同步。
眯缝着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将视线填满。再往下，印入眼帘的是蓝白条的病号服。他左臂正裹着纱布，右手腕则戴着枷锁。
“你醒了，季琅染。”江袭月开口。
季琅染这才注意到床边站着的人，是一个身着白褂而内穿军装的男人。
男人黑色的瞳仁中没有情绪，他拿起手中的病历本做简单陈述。
“你昏迷了五天，现在是第六天。左手手臂明显咬伤，其余未见伤口。”
“我………哪？”
季琅染开口，嗓音沙哑难听。
“帝都军区医院。”江袭月的回答言简意赅，他盯着季琅染的脸，继续说道。
“你被那些变异者咬伤了，但目前你并未变异。”
“我……”季琅染再次开口，撕开嘴唇的干皮传来一阵疼痛。
“你仍需封闭观察。”江袭月合上病历资料，“餐食会有专人负责。”
说罢，他并未等季琅染做出回应，便转身刷了身份证件离开。
分散的意识在脑中尽力组装，季琅染目光茫然，之前发生的所有在缓慢地恢复。
妈妈已经不在了，而上直升机之前我已经被咬伤，却还是跟着厉明澜一起回到了帝都。外公呢？外公也一定来这儿了。不对，我为什么没有变？
季琅染目光落在右手的手腕上，才猛然发现他的脚踝上也是禁锢的铁环，一闪一闪发着幽光。
时间问题吗？不对……妈妈变异的时间是很短的，那我……
胡思乱想并不能解答他的疑惑，只会徒增焦虑。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四周环境上。
这并不是一个病房或者手术室的样子，四周是日常生活的所需物品。电视、书桌、座椅、书籍、甚至锻炼用具都一应俱全。这更像是一个人生活的房间。
看来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短。
季琅染想。
“指挥官，您找我。”江袭月站在季钧平面前，手中是季琅染的身体数据资料。
“江博士，小染最近情况如何？”季钧平停下手中的工作，从文件中抬头询问。
“报告指挥官，目前情况稳定，并未出现变异情况。但有一情况需要向您回报。”江袭月翻开手中的资料放在季钧平面前。
“您之前给我的实验室数据我已经研究过，对照季琅染的身体数据，呈现出明显不同。实验室中数据显示，当新型病原体侵入人体细胞，会立即展开对人体细胞的吞噬，并进行自我复制。而在季琅染的检查中，他的体内并没有大规模复制的病毒，而季琅染的核糖核酸却一直在变化。”
“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季琅染体内不存在抗体也不存在病毒，但是他的核糖核酸会不定时产生变化。”
“你确定吗？”季钧平握紧了手心，盯着江袭月的眼睛发问。
“是的，我确定。”江袭月神情严肃。
“目前需要密切监测他的身体活动。他的身体机能目前处于活跃状态，需要检测其平稳状态的各项数值来进行记录和预测。渡过预定周期后，如果一切指标正常，就可以进行正常活动。但仍需佩戴监测和束缚工具。”
“好。”季钧平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季钧平的目光紧盯着江袭月离开的背影，却并未注意到江袭月的任何动作，脑中回忆起见到儿子的画面。
其实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不认识的模样。季琅染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季钧平并不能将他同自己印象中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血色将季琅染浸染透彻，身上的衣服变得干枯。他的脸上是流下的虚汗，汗水活着灰尘一起滑下，蓬乱的头发因此紧紧贴在脸上。
季钧平看见了季琅染挂在胸前的生肖玉和褚瑜妍的结婚戒指，他想起了褚林儒慌乱而疲惫的模样，突然意识到永远没办法再见到自己的妻子。
鼻子开始发酸，吸入的空气让季钧平感觉觉呼吸道有些刺痛。他将嘴狠狠抿起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脸上的肉仍然不受控制地疯狂抽动。
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泥沙，他没办法挪动半步。
季琅染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很久，这里没有钟表，也看不见阳光和黑夜，他只能根据别人给他送饭的次数来大概推测已经过了几天。
似乎自己已经好了不少，季琅染的左臂被人换了几次药，狰狞的伤口慢慢长出了深红色的痂，抬抬胳膊也只是传来些痛感。
相反，被禁锢的右手手腕已经生生勒出了红印，这也提醒着季琅染的处境，他随时可能成为它们的一份子。
无所事事的他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中胡思乱想。
既然自己没有变异，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是有抗体的？
既然自己有，那是不是别人也会有？有抗体是不是可以救妈妈？
那人类是不是可以很快战胜这场灾难？是不是可以很快恢复原本的生活？
原本的生活……季琅染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原本很反感的高三生活变得梦寐以求起来。
“哐”，电子门突然被打开，江袭月走了进来。
“你来啦。”季琅染像是跟朋友打招呼一样，半举自己的左臂向江袭月挥了挥。
江袭月没有应答，径自走到床边打开了季琅染右手的手铐。
“我是可以出去了吗？”季琅染有些意外，举起自己的右手动了动。
果然，僵硬得好像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不是，是你可以自由在这个屋子里活动。”江袭月收起手铐，转身打开带来的盒子，取出手表样式的东西，递给季琅染。
“戴上这个。”
季琅染接过：“手表？干吗？”
说着，他将这东西单手戴在左手手腕上。
“不是，监测器。如果你失控，还可以束缚你。”江袭月盯着季琅染并不灵敏的右手，又从大褂兜里摸出一管药膏，放在季琅染盖着的被子上。
“右手手腕摸这个。”
季琅染抬眼看了看药膏，随口问道：“束缚？怎么束缚？”
“电晕。”江袭月嘴里吐出两个字。
“啊？”季琅染抬头，“你的意思是我会吃人吗？”
“不确定，所以这个来监测你的数据。”
“不是，我见过变异的情况。变异时间是很短的，我从被咬开始已经过了很久了。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有抗体吗？有抗体的话不是可以救其他人吗？”
季琅染盯着江袭月没有多余表情的脸，困惑几乎要将他吞噬。
江袭月听完季琅染的话，开口道：“不，你目前的确没有变异倾向，但是确实是经受了感染。但是你身体内没有抗体，目前需要持续观察。”
季琅染觉得江袭月的话有些听不懂，他半晌没有说话。
“你脚上的监测器也不能摘。”
江袭月打断季琅染的沉默，又补充道：“这个房间内有书也有电视，你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嗯。”季琅染应了一声。
恢复正常生活的设想被这些话撕了个空。
走路的时候，脚上这支发光圈的存在感分外突出，紧贴着皮肤提醒他自己现在是个被拘禁的犯人。
季琅染又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这支平常了些，上面滚动着看不懂的数字和他的心电图。
他挪动自己酸软的身体走了两步。
书桌上整整齐齐落着七七八八的书，季琅染仔细看了看书名。
XXX历险记。
这不是儿童读物吗？
季琅染眼皮一跳，又翻了翻其他的书。
科普读物、畅销小说，甚至漫画都有，种类很是齐全，他兴致却不高。
季琅染拿起桌上的遥控器，顺手打开电视机。
“目前，针对该种急性传染病，帝都政府已经作出紧急措施。即刻起，帝都将实行全面戒严政策，进出全部施行严格管理。所有感染者集中管理，健康的市民也需要一日一检。最后，请广大市民配合政府，并且相信政府。”
帝都的情况似乎和高东市不一样。新闻中的话证明了帝都的一切都在政府管控下，局面是向好而有序的。
季琅染想起学校的同学，想起逃出来见到的其他怪物和死寂而荒芜的城市街道，这些画面似乎鲜明又遥远。
调大电视机的声音，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他的意识飘离出房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病号服上，迅速隐去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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