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星河渐明
第二节音乐比赛
市青少年宫后台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频率恰好在349赫兹——小星从踏入更衣室就开始用指甲刮擦手腕，那是他记录讨厌声音的方式。林志远蹲下来握住儿子的手，触到一片湿冷。小星的演出服后背已经透出深色汗渍，蓝色领结被扯得歪歪扭扭。
“还有二十分钟。”陈慧看了眼节目单，在小星的沟通板上写下数字，又画了颗星星。这是他们赛前约定的倒计时方式——每过五分钟贴一颗星，全部贴满就该上台。
小星盯着第三颗空白的星星位置，突然抓起降噪耳机往头上套。林志远轻轻拦住他：“记得徐老师说的？戴耳机就听不清伴奏了。”孩子的手指僵在半空，腕内侧被自己抠出几道红痕。
“林小星选手准备！”工作人员探头喊。
走廊像被拉长的梦境。往来的孩子穿着闪亮的演出服，小提琴盒与舞蹈鞋擦过小星的手臂，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肩膀一颤。陈慧走在前面开路，不断重复安全词：“蓝色是安全，蓝色是安全……”
候场区的大屏幕正直播舞台。当前表演的是6号选手，一个扎蝴蝶结的女孩在弹《献给爱丽丝》，音符精准得像从模具里倒出来的。评委席中央坐着周教授，旁边是曾质疑小星的严厉女评委冯老师。
“要……回家……”小星突然说，这是近一个月来最完整的句子，却让林志远心如刀绞。他摸出口袋里的光谱琴，调到最低档的蓝光，塞进儿子汗湿的掌心。
“弹完就回家。”他指着沟通板最后的奖励栏，那里贴着家庭相册的照片——小星最爱的星空投影仪，“像练习时那样，只当台下都是南瓜。”
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陈慧迅速填写参赛表格，在“特殊需求”栏重重写下：请关闭舞台追光灯，禁用闪光摄影。表格背面还附着小星创作的《舞台需求指南》，用图画说明他需要：①固定位置的矿泉水 ②琴凳距离钢琴83厘米 ③评委不得有强烈香水味。
“9号选手林小星！”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小星的身体猛地后仰，差点撞翻谱架。林志远扶住他时，摸到孩子剧烈跳动的心脏，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要弃权吗？”工作人员小声问。
陈慧摇头。她取下小星领结上的金属扣——那会反射刺眼光线，又从包里拿出预先喷过柑橘精油的琴布，仔细擦拭琴键。这些动作让小星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
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在聚光灯下像块巨大的冰。小星走到琴凳前，突然做了个让全场哗然的动作——他跳下台，径直走向评委席！
冯老师下意识后仰，周教授却向前倾身。在保安冲过来前，小星停在了评委桌两米外，手指向冯老师面前的可乐罐。冷凝水正沿着铝罐滴到评分表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受不了这个频率。”周教授突然明白过来，迅速擦干水渍，“就像我们受不了指甲刮黑板。”
当小星重新上台时，观众席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有人举起手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志远看见儿子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完了，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评委席传来三下清脆的敲击声。周教授用钢笔敲击玻璃杯，发出准确的C大调主和弦。小星的手指从耳边松开，慢慢伸直。老教授又敲出属七和弦，像在抛出一根音乐绳索。
五秒。十秒。就在冯老师要宣布“取消资格”时，小星突然站起来，走向钢琴。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林志远没认出这是什么曲子。既不是报名的《爸爸的星星》，也不是任何练习过的作品。旋律支离破碎，高音区尖锐如冰裂，低音部沉重得像拖拽铁链——这是小星在用音乐描绘自己的恐惧。
陈慧的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精心准备的参赛曲目被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兴的“焦虑奏鸣曲”。评委们交换着眼神，冯老师已经放下笔。
突然，旋律变了。小星左手开始重复一段简单的低音动机，右手加入《小星星》的变奏。就像乌云中透出星光，那些刺耳的不和谐音逐渐被驯服，融入温暖的和声进行。林志远突然明白过来——孩子在用音乐演绎从崩溃到平静的全过程！
当最后一个琶音消散在空气中时，观众席一片寂静。小星没有鞠躬，而是做了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动作：他走到台前，双手举过头顶比出星星形状。这个笨拙的手势，比任何谢幕礼都动人。
周教授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分数亮出时，林志远以为自己眼花了：创意9.8分，技术8.2分，综合表现9.5分——特别奖！
“知道为什么给高分吗？”颁奖时周教授蹲下来与小星平视，完全不在意孩子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你把害怕变成了音乐。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后台走廊，小星紧紧攥着奖状，金属箔星星在灯光下闪烁。陈慧正应付着围上来的家长：“不，我们没请顶级老师……是的，全是即兴创作……”
“林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拦住他们，“我是蓝天康复中心的主任。您儿子这样的天赋，如果能配合我们的ABA强化训练……”
林志远刚想拒绝，小星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孩子指向走廊尽头——马尾女孩婷婷和妈妈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亲手做的星星蛋糕。这是班上唯一知道小星参赛消息的同学。
“弹……婷婷听。”小星说。林志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儿子想为这个女孩单独演奏一次！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婷婷靠近时，小星居然允许她站在一臂之内，还主动碰了碰蛋糕上的糖霜星星。陈慧迅速抓拍下这一幕：穿蓝色演出服的男孩和穿粉裙的女孩，中间隔着糖霜与音符构成的银河。
回家路上，小星在安全座椅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奖状。林志远从后视镜看他，想起周教授塞给他的纸条：“市青少年交响乐团筹备特殊天才计划，请联系张指挥。”
等红灯时，陈慧突然说：“冯评委后来找我，问小星能不能参加下月的慈善晚会。”
林志远差点踩错刹车：“她不是最反对……”
“说是被周教授骂醒了。”陈慧笑着打开手机，播放刚才偷录的评委争论。冯老师的声音传来：“这根本不叫表演！完全是情绪发泄！”周教授的反击斩钉截铁：“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也是情绪发泄，妨碍它成为杰作了吗？”
后座传来窸窣声。小星醒了，正用奖状边缘测量车窗宽度，精确到毫米。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点随着车辆移动而跳跃，像钢琴键上跃动的音符。
林志远突然打了把方向，拐向城郊的山路。
“去哪儿？”陈慧惊讶地问。
“白云观。”他指向远处山巅的飞檐，“你妈说张道长今天要演示听松风的古琴技法。”
后视镜里，小星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放下奖状，手指在膝盖上模仿抚琴动作，提前预习着新的声音冒险。山风穿过半开的车窗，将《小星星》的旋律吹散在夏日晴空里，又轻又亮，像一粒终于找到轨道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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