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微光指引
第五节第一首曲子
钢琴上的节拍器嗒嗒作响,像颗固执的小心脏。林志远盯着秒针走过最后一圈,轻轻按停它。三分钟整——这是小星迄今为止创作的最长旋律,已经连续三天保持完全相同的结构,叶医生说这意味着“作品固化”。
“可以算正式曲目了。”小雨在笔记本上画了个五角星,“要给它起名字吗?”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小星坐在琴凳上,手指仍搭在琴键上,目光游移在光谱琴和父母之间。自从两周前社区展示的消息传开,家里不断有人来访——音乐学院的教授、特教专家、甚至本地媒体的记者。此刻,那位白发苍苍的作曲系周教授正扶着他的助听器,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典型的奏鸣曲式,”周教授喃喃道,“发展部用了倒影卡农,这不该是五岁孩子能掌握的技巧……”
陈慧递上草药茶,护士本能让她注意到老人颤抖的手指:“您别激动,血压要紧。”
“起名很重要,”周教授没接茶杯,而是蹲下来与小星平视,“音乐是有标题的灵魂。小家伙,这首曲子让你想到什么?”
小星的视线穿过老人,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九月的风拂过叶片,沙沙声与刚才的旋律奇妙地呼应。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落下两个音:降E和G,构成一个悬而未决的小三和弦。
“星……星……”他说,然后指了指自己。
林志远的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啪地砸在地板上。六个月前,小星还被诊断为“语言能力相当于2岁儿童”,现在他不仅创作了结构完整的钢琴曲,还能为作品赋予意义——即使是如此模糊的。
“《小星星》?”周教授试探着问,“还是《我的星星》?”
小星摇头,手指在琴键上徘徊,弹出几个零散音符,像在搜寻某个难以捕捉的概念。光谱琴将这些音符转化为蓝色光点,在墙上跳跃。
“星……星……”他又试了一次,这次指向了林志远衬衫上的咖啡渍——那颗被星星贴纸覆盖的污渍。
陈慧突然倒吸一口气:“是《爸爸的星星》?”
钢琴前的孩子静止了一秒,然后整个人像被点亮般弹了起来。他快速回到琴键前,流畅地弹奏出整首曲子,这次加入了新的强弱变化——在第二乐段,他的手指突然轻柔下来,仿佛在模仿某种小心翼翼的触碰。
周教授老泪纵横:“老天……他在用音乐描绘自己眼中的父亲……”
林志远僵在原地,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那些深夜加班后粗暴的洗漱声,那些因为设计不顺而摔门的瞬间,还有无数次对小星尖叫的束手无策……所有这些不堪的回忆,在儿子纯净的旋律中都被过滤成了温柔的光点。
曲终时,小星做了件前所未有的事:他转向观众,笨拙地鞠了一躬。这个社交动作如此生涩,却又如此刻意,明显是从电视或婷婷那里学来的。然后他径直走向林志远,将那颗被咖啡染黄的星星贴纸从父亲衬衫上揭下,重新贴在了钢琴的中央C上。
“标……题。”小星宣布,仿佛这个词本身就代表着某种神圣仪式。
周教授颤抖着掏出老花镜:“我要推荐他参加下月的青年作曲家展演。”
“太早了,”陈慧条件反射般反对,“他才刚适应社区表演……”
“这首曲子值得被听见,”老人坚持道,“不只是作为特殊才艺,而是作为真正的音乐创作。”
林志远看着儿子——小星已经回到钢琴前,开始即兴发挥曲子的变奏。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这个曾经被无数评估表定义为“缺陷”的孩子,此刻像个远古的小先知,用音符传递着常人无法捕捉的宇宙讯息。
“我们考虑一下。”他最终说,既是回应周教授,也是回应自己内心的动摇。
送走客人后,家里突然显得空荡起来。小星在钢琴前睡着了,额头抵在中央C的星星贴纸上。陈慧轻轻抱起他,动作熟练得像在搬运易碎品。
“你怎么想?”她低声问,“展演意味着评委、观众、闪光灯……”
林志远调暗客厅灯光:“还记得确诊时我们问叶医生的话吗?他能过正常生活吗?”
陈慧将儿子额前的碎发拨开:“叶医生说……要重新定义正常。”
“这就是小星的正常。”林志远指向钢琴上那页被标记得密密麻麻的乐谱——小雨帮忙记下的《爸爸的星星》,“他值得被看见,不只是作为自闭症患儿,而是作为林小星,一个会用音乐表达爱的五岁人类。”
卧室里,小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指在床单上弹奏着无形的琴键。陈慧站在门口,手里抓着今天医院发的新胸牌——“专科护理督导 陈慧”。这个头衔代表着更多责任,也意味着更稳定的工作时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像确诊初期那样,时刻准备为儿子放弃一切职业追求。
“如果参加,”她走回客厅,“需要做哪些准备?”
林志远已经打开电脑查询展演详情:“限时五分钟,需要正式曲名和创作说明。”他顿了顿,“还有……他们通常要求作曲家本人出席。”
这个要求像块巨石压在两人之间。小星能忍受舞台强光吗?能应对突发状况吗?会在陌生环境崩溃吗?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只有那首完美演绎的《爸爸的星星》在房间里无声地回响。
“先录音投稿吧,”陈慧最终说,“看评委反馈再决定。”
这个折中方案让他们都松了口气。林志远连接好录音设备,陈慧则整理着小星这三个月来的音乐发展记录——从单音到和弦,从模仿到创作,从机械重复到情感表达。这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拼凑出一个医学无法解释的奇迹。
夜深了,林志远独自坐在书房,反复聆听《爸爸的星星》的录音。钢琴声通过耳机传入鼓膜,像某种直接的心灵电码。他翻开素描本,在特教学校的设计图旁写下:“音乐厅声学设计需兼容绝对音感——频率误差不超过0.5赫兹。”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教授的短信:已联系组委会,破例接受视频初审。另,考虑过为小星申请音乐学院少年班吗?
林志远放下手机,走到儿童房门口。小星睡得正香,怀里抱着光谱琴的遥控器。陈慧已经换上睡衣,正在往儿子床头挂新的星星贴纸——这是她每天的仪式,仿佛要用这些发光的小东西,为儿子构筑一道抵御外界恶意的银河。
“周教授问了少年班的事。”林志远轻声说。
陈慧的手停在半空:“他才五岁。”
“莫扎特四岁作曲。”
“小星不是莫扎特。”陈慧突然激动起来,“他是小星,一个需要每天穿无接缝袜子、吃特定形状食物的自闭症儿童。音乐只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不是马戏团表演!”
林志远抱住颤抖的妻子,感受着她脊背上紧绷的肌肉。他理解这种恐惧——将儿子的天赋暴露在公众视野,就像把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扔进碎玻璃堆。但另一种声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音乐是小星通往世界的桥梁,他们有什么权利设卡限行?
“我们慢慢来,”他抚摸着陈慧的头发,“先录视频,其他以后再说。”
第二天清晨,小星比往常醒得早。他径直走向钢琴,弹了一遍《爸爸的星星》,然后转向餐桌旁的父母,眼神中带着罕见的明确期待。
“想录下来?”陈慧问,已经拿起手机。
小星摇头,手指向窗外的梧桐树。林志远突然明白了:“你想在树下弹?”
点头。这是小星最近学会的交流方式——用动作代替语言。自从创作了第一首曲子,他的主动沟通意愿明显增强,虽然大多仍是非言语的。
三人带着电子琴来到楼下。初秋的阳光透过梧桐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星调整琴凳位置,直到一片光斑正好落在他手边,像天然的舞台追光。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
与往常不同,这次演奏充满微妙的变奏——当风吹动树叶时,节奏加快;当鸟群飞过天空时,音高上升;当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地时,他加入了一个即兴的华彩段。整首曲子与自然环境完美融合,仿佛不是小星在演奏音乐,而是整个世界在配合他创作。
林志远举着摄像机,镜头后的眼睛湿润了。这不是他们计划中提交的“干净版本”,却是最真实的小星——一个与自然共鸣的小作曲家。陈慧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按在护士表上,仿佛在记录某个重要生命体征。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晨风中,小星静静坐着,目光追随着另一片下落的树叶。没有鞠躬,没有谢幕,只有音乐存在过的纯粹事实。
“就这样吧,”陈慧轻声说,“就提交这个版本。”
林志远点点头,将视频保存为《小星的梧桐树下演奏会》。在简介栏,他写道:“作曲/演奏:林小星(5岁)。这不是关于自闭症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孩子如何用音乐理解世界,并让世界理解他。”
回家的路上,小星走在父母中间,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六个月前还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厌恶肢体接触,拒绝牵手,甚至不允许别人进入他周围一米的范围。现在,他纤细的手指虽然仍有些僵硬,但已经学会在过马路时主动寻找父母的掌心。
电梯里,林志远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周教授转发来的邮件——音乐学院少年班的招生简章。他迅速锁屏,但陈慧已经看见了。
“我们慢慢来,”她重复着昨晚的话,手指轻抚儿子翘起的发梢,“一步一步来。”
小星突然抬头,目光在父母之间游移。然后他做了个让两人都愣住的动作:拉起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再把自己的小手盖在最上面。一个自创的“家庭仪式”,像他音乐中的终止式一样圆满。
林志远将这一刻深深刻进记忆。无论未来有多少挑战,无论小星会成为作曲家还是只是个爱弹琴的孩子,这个触觉记忆都将提醒他——有些沟通不需要语言,有些理解超越认知评估表,而有些爱,就像小星的曲子,在看似混乱的音符中藏着完美的和谐。
晚上,当视频邮件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林志远在素描本上画了幅速写:梧桐树下的钢琴,阳光中的小星,以及树梢上几颗提前出现的星星。在画的下方,他写道:“第一首作品完成于2023年9月17日。无论世界是否听见,你的音乐已经改变了我们全部的星空。”
窗外,真正的星星开始显现。林志远想起天文学上的说法:我们看到的星光,很多来自已经死亡的恒星。或许人类的爱也是如此——有些光芒需要穿越漫长的黑暗时光,才能最终被看见,被理解,被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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