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雪扭头看去,好俊俏的一个丫鬟!
两道浓眉,一双杏眼,通身伶俐活泼,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说话带着三分笑,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我叫眺月,我家姑娘是江将军的女儿,就是驻守边疆的江咏大将军。”大约是怕万山雪信不过,她自报家门,手里用帕子托着两粒褐色的药丸,“我总是晕车,姑娘特意找军医给我配的。吃下去一刻钟就会舒服不少,夫人可以试试。”
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热情,万山雪含笑接过来,就水吞了下去:“谢谢你,眺月,也谢谢你家姑娘。”
牧笛打来水,橘霜和红璎手脚麻利地给万山雪擦拭梳洗一番,橘霜低声道:“幸而没有脏污衣裙。”
红璎咬牙切齿:“狼心狗肺!”
万山雪看了看满身泥点的两个丫鬟,心疼道:“回头给你们多做几身新衣服,你俩别出去了,就在车里歇息歇息,回去路上咱们自己走,不跟他受这活罪了。”
她下车撒眼望去,面前是一家小客栈,外面黑压压地捆着三十来个匪徒。虽然已经被擒,脸上犹带着狠戾的神色。
崔明之陪着一位年轻男子说话,只见那人身形挺拔如松,肩宽背阔,站姿沉稳,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觉到此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与果决。想必就是黎偃松了。
旁边还有一队亲卫按刀而立,虽只有不足二十人,也不是在校场上,可他们个个屏声静气。这会子烈日高照,在外面略站一站便觉得犹如火炙,能清楚看见他们眉棱上滚滚淌下的汗,他们却纹丝不动。
万山雪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不觉肃然起敬,一时看得失了神。
黎偃松的大名在京城可谓家喻户晓,他出生于将军世家。几代人为国尽忠,他的祖父、大伯、二伯均战死沙场,他的父亲黎玄因受伤瘫痪被护送回京时,连先皇都不忍了,动容落泪,赐予黎府几代人花不完的钱财以及世袭罔替的尊荣,且下令黎家男丁从此不得再从武。
黎偃松十三岁那一年,边疆大乱,他主动请缨,要与江咏将军一道守住疆域。先皇断然拒绝,他便日日于宫门外长跪不起,直到先皇点头。
如今单看着这支队伍,也可知这位少年将军治军严谨。堪堪二十岁,就取得如此大的成就。
万山雪暗暗赞叹的同时,不由有些自惭形秽。
一样的年龄,人家已经能领兵打仗奋勇杀敌,自己却困在深宅大院里,整日苦心琢磨如何讨夫君和婆母欢心,大好的年华真真是浪费了。
崔明之咳嗽两声,说道:“黎将军真是治军有方,难怪能够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又冲着万山雪不耐烦地喊道:“还不快过来见过黎将军!”
万山雪回过神来,急趋向前福了福身,黎偃松朗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嗓音温润儒雅,与他一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声颇不相称。
崔明之还要说什么时,听到屋内突然爆出一阵哭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姑娘跑出来喊道:“黎将军黎将军……崔大哥,你来了,我哥哥又昏过去了。”
崔明之拔腿便向里面跑去。万山雪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漫上一抹苦涩。
哪有什么冷面冷心的人,只是他关心的人,不是你万山雪。这样急切的关心,他从不曾给予过她,哪怕千分之一。
而她,要与他共度一生。
她想起那日牧笛关于和离的说法,不觉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随即又犹豫了。
漫说不知道嫁妆折算了够不够和离,就算和离成功了,娘家还能回去么?
到时候天下之大,她该何去何从?
萧将客栈包了下来,伙计掌柜一概赶往后院。屋里萧家下人来来往往,取药的端水的夹杂着哭声呼唤声,乱成一团。
万山雪愣愣地站着,想着接下来的路,只觉得像是站在大雾里,迷迷蒙蒙,毫无头绪。
这时候只听到二楼一个女声说道:“你去打水,你两个分头去买药,你过来帮大夫搭把手,还有你们两个,扶着萧姑娘到厅堂坐着。其余的人全部到楼下待命,没有吩咐不许上来。”
声如冷玉,干脆清澈,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甜美,却极好听。
万山雪看过去,只见一位约莫同龄的女子站在楼梯口指挥,穿着一身素色衣衫,剪裁得体,腰间束着深色革带,透着英气。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举一动都极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觉得今日算是开了眼,见了威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和队伍已经大饱眼福,没想到还有如此潇洒的女子。
眺月凑在她身边小声说道:“夫人,这就是我家姑娘。”
方才那个哭着呼唤的姑娘下楼了,万山雪知道这是萧慎的妹妹萧湘,递上尤氏准备的滋补药物,彼此见了礼。
她看见萧湘的衣衫上斑斑驳驳都是血迹,关切几句,忽地想起临出门前婆母的话,环视屋内,不见萧慎的姐姐,便关切问道:“令姐也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不问犹可,这一问,萧湘几乎是嚎啕大哭。
夏日炽热的阳光蓬勃地洒向每一个角落,照得屋里屋外一片透亮,却唯独安抚不了这个悲伤的姑娘。
她哭一阵,说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断断续续,万山雪好容易才听明白。
“这原是家丑,不可外扬之事。不过将军和江姑娘是救命恩人,崔家嫂嫂与我家又是至交,我也实在忍不得了。”
原来萧慎动身离京之前,收到了姐姐萧泠的来信。才得知婚后这四年,萧泠一直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日子十分难过。夫君不顾她怀有身孕,时时将歌姬舞妓带回家里胡混,稍有不顺便动辄打骂于她。
兄妹俩怕父母担忧,私下商量了主意,回京时路过秀州佯装探望,伺机将萧泠接回娘家。
没想到才走到半道,便被姐夫发觉追上来,强行将萧泠抢了回去。萧泠怀着身孕,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拉扯,只能等回来再想办法。
祸不单行,快到京城时,偏偏又遇见了匪盗。
萧湘泪眼模糊看向屋内昏睡不醒的哥哥,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哭得好不凄惨。
江心澜好奇道:“你这位姐夫什么来头,怎地这样无法无天?”
萧湘咬牙切齿道:“正是昭勇侯吴迎之孙,吴阻。”
江心澜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
万山雪却是不懂的,便以问询的目光看向江心澜。
“江姐姐也知道他的恶名吧?”萧湘抽噎道。
江心澜支吾着说:“那倒不是,只是从小就知道定国公与昭勇侯的英勇事迹,想来子孙后辈何其多也,依仗祖辈功劳胡作非为也是常有的,谁又敢指责呢?”
“正是如此。”萧湘幽幽叹息一声,便讲起了缘由。
秀州虽离京城偏远,却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只是先朝末年动荡不安,世家大族你争我夺,以致民不聊生。到了先帝时,又有一众旧朝势力聚集在此,煽动闹事。
按下葫芦浮起瓢,真闹得皇上也做不安宁。先帝正束手无策时,德高望重的吴达,不顾自身已经年过六旬,带领堂弟吴迎以及世家子孙们奋力抵抗,平定了叛乱,守得一方平安。
圣心大悦,封吴达为定国公,世袭罔替,食邑三千户。封吴迎为昭勇侯,食邑一千五百户,世袭。如今吴达之孙吴险承袭定国公之位,而吴迎之孙吴阻则承袭昭勇侯之位。
这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佳话,吴达与吴迎终其一生都兄友弟恭,十分和睦。奈何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他们故去之后,吴阻十二分为祖父鸣不平,他认为吴迎作战英勇,若非他冒死相救,只会布局筹谋的文弱书生吴达根本不可能有命回来,还活到七十有余。
而吴迎因为战伤累累,平定叛乱仅仅五年后,就去世了。
他便到处宣扬,吴达世代占据的是他祖父的功劳。
一来二去,两家子孙便有了嫌隙,争闹不休。
偏是事有凑巧,两年前太后寿辰那日,他们一同进京贺寿,在京城流连些日子。吴险因缘巧合,撞见了萧泠,惊为天人,念念不忘。
可是待他打探明白萧泠身份时,吴阻已经抢先一步找皇上赐了婚。自此,两家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说到这儿,江心澜按捺不住问道:“既然是他自己看中令姐,又求了皇上准允赐婚,怎地不珍惜呢?”
萧湘拿帕子拭着眼泪说道:“他此前并没有见过我姐姐,他求皇上赐婚,只是不愿意让定国公如愿以偿罢了。”
“就算如此,到底成了夫妻,又怀了他的孩子,怎能如此狠心?”
“姐姐信中说,吴阻婚后埋怨她不过是商人之后,于他毫无助益。又说她不守闺范,未婚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勾引男人,可那时太后大寿,皇上宣布与民同乐,我姐姐不过是正常在街上走……姐姐略辩解几句,他就使性子打骂……”
萧湘说着又哭起来:“这次被抓回去,还不知姐姐要受怎样的磋磨……”
江心澜愤愤然道:“你们当时就应该硬碰硬,彻底让令姐跟这畜生分开。顾忌什么孩子,说句不中听的,留着孩子成两人的羁绊,只怕这辈子都没法儿安宁。”
一直不作声的黎偃松忽然出声制止:“心澜。”
江心澜无奈地摊摊手:“得,又要说我口无遮拦,可是人家好端端的女儿,凭什么由着他折磨一辈子?”
萧湘长叹一声:“江姑娘说得很对,只是这孩子到底也是我姐姐的血脉,终究是不忍心。”
“孩子也是他的,人家都不心疼。多少女子都为孩子所困,被夫家任意揉捏。面对这样的男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他一世。”
江心澜侃侃而谈,“别指望任何人撑腰,到底还是要自己硬气才行,泼上你死我亡的架势,就算打不倒对方,起码让他有三分敬畏。”
萧湘兀自落泪,只是摇头。
这句话却让万山雪浑身一震。
她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在娘家时整日盼着要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将来庇护自己一生无忧。
出嫁之后,受了委屈,自己不会处理,就想着要回娘家去,指望爹爹和继母训斥崔明之,让他改过。
现下又满心盼着生一个孩子,能让自己直起腰来,在崔家过得硬气些。
不止是她,天下多少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却从没想过,最可以倚靠的人,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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