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没有灯,只有窗外积雪映出的、清冷如铁的光,勾勒出梁柱与书案的轮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死寂,以及……一丝极淡的,却挥之不去的铁锈气味。
秦尧的脚步在踏入偏殿门槛的刹那,便钉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
就在那方他们曾经一同辩论经义、指点江山的讲案后,沈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青衫,坐得笔直,头微微垂着,像是倦极小憩。他的姿态甚至称得上从容安详,与生前并无二致。
若非他身前桌案上,那用一方素白镇纸压得平平整整的三封遗书,太过刺眼。
也若非,那从他伏案的手臂下,蜿蜒流淌到地上,已然凝固成一片暗沉赭褐的血泊。
那血,像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积着薄尘的金砖地上,吞噬了周遭所有的声息。
秦尧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是靠着本能,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靴底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他停在案前,不敢再靠近。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描摹着那张再无生气的侧脸。沈临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是一种毫无生命的蜡黄与灰白。他的嘴角,似乎还凝着一丝极淡、极遥远的笑意,是解脱?是嘲讽?还是对他秦尧无声的控诉?
“老师?”
秦尧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响起,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声音大一些,就会惊扰了这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没有回应。
只有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卷着雪沫,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像是为这凝固的景象奏响的哀乐。
那压抑了许久的、庞大的恐惧与绝望,终于如同冰层崩裂,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秦尧猛地踉跄一下,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冰冷的衣袖,指尖却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终究不敢落下。
“老师—!”
这一声,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不再是试探,而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声音在殿中撞击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显得这天地愈发空旷,他一人愈发孤绝。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远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的剧痛。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满手冰冷的空气。
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漫过脸颊,滴落在那片暗褐的血泊里,晕开一个小小的、更深的印记。他起初是压抑着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很快,那呜咽就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崩溃的嚎啕。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明明只是想将他暂时囚禁于此,只是想挫一挫他的锋芒,让他低头,让他……让他还能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从未想过,沈临会如此决绝。用这种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给了他最终的回答。
偏殿依旧,窗外雪光依旧。可那个会在这里抚着戒尺,板着脸考问他功课;会因他一句妙解而抚掌大笑,眼角泛起细纹;会在他迷茫时,于这昏黄灯下,为他细细剖析古今得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是他,亲手将沈临逼上了这条绝路。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轰然洞开。
泰和三十年,大晋皇帝的丧钟余音,仿佛还黏连在皇城朱红高墙的每一片琉璃瓦上,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已是暮春,御花园里的晚樱开得没心没肺,一阵夜风过,便簌簌落下几片残瓣,飘进明德殿偏殿那扇敞开的雕花长窗,落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像几声微不足道的叹息。
窗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新丧的阴冷。
年幼的秦尧,身着一袭过于宽大的素白孝服,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他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那案椅是父皇的尺寸,他坐进去,仿佛要被那沉暗的木色吞噬。
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他往日熟悉的经史子集或启蒙读物,而是密密麻麻、如同催命符般的奏疏。墨迹犹新,却字字千钧,关乎边防、关乎漕运、更关乎这龙椅之下,无数双或忠或奸、或疑或惧、或**裸窥探的眼睛。
他登基已三日,龙椅的冰冷似乎已透过衣衫渗入骨髓。年号未定,世人仍习惯性地称他“太子”,但这声“太子”里,已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意味。
父皇骤然撒手人寰,留下的不是一个四海升平的稳固江山,而是一个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因一道裂痕而彻底决堤的危局。以康懿太后娘家为首的外戚集团,盘根错节,如同蛰伏在宫墙阴影里的巨兽,正无声地磨砺着爪牙,等待着将幼主吞噬的时机。还有那些拥兵自重的藩王、各怀心思的朝臣……每一道奏疏背后,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秦尧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穿过长窗的暮春夜风,而是源于这无边的孤寂与足以将人碾碎的重压。
他拿起一份来自兵部的紧急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上面的字迹却有些模糊,眼睛里有些许泪意,但是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地。
他强迫自己看下去:“北狄扰边,烽燧频传……军中粮饷仅堪维系半月……请陛下速断!”
速断?如何断?钱粮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另一摞更高的奏疏,那是户部呈送的预算概要,数字繁复,条目晦涩,像一团故意搅乱的麻。
他试图理清,却只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刺着他的太阳穴。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沉稳,坚定,一步步,清晰地打破了一室的死寂和少年天子脑中的嗡鸣。
秦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像溺水者渴望空气。
只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逆着廊下昏黄的宫灯光芒,迈过高高的门槛。来人同样一身缟素,却难掩其眉宇间的清俊与风骨。
他年纪不大,面容尚带几分青年人的锐利,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睿智和一种历经锤炼的锐利。
他就是沈临,先帝临终前,于弥留之际,当着几位重臣的面,亲口指定的托孤重臣,太子太傅,也是秦尧在这深宫巨浪中,此刻唯一能抓住、敢去抓住的浮木。
“殿下,”沈临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让人安心的力量,“更深露重,奏章是批不完的,龙体关乎社稷,当以保重为要。”
“太傅,你来了。”秦尧放下手中那支对他来说仍显沉重的朱笔,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依赖与深深的疲惫,
“这些奏疏,十之**都在言说边关吃紧,军饷匮乏,刻不容缓。可户部送来的账目……简直是一团迷雾,越看越是糊涂……朕,我看得头疼。”他甚至在自称上出现了一丝犹豫, “皇帝” 这个称谓,对他而言还太过陌生和沉重。
沈临缓步走近,目光掠过少年天子眼底无法掩饰的青黑,以及那强装镇定却依旧稚嫩的肩膀,心中微叹。
他自然比谁都清楚,那些看似忧国忧民、急如星火的奏章背后,有多少是投石问路的试探,有多少是别有用心的夸大其词,又有多少,是某些势力故意抛出的难题,想看看这刚刚丧父、年幼无知的新君会如何手忙脚乱,如何出错,以便他们抓住把柄,步步紧逼。
他没有立即回答关于军饷、关于户部的具体政务,那些是明日朝会上需要面对的刀光剑影。他只是从素色麻布的宽大袖袍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锦囊,轻轻置于堆积的奏疏之上,那暗沉的锦色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殿下批阅奏章辛苦,可愿暂歇片刻,猜猜看,此乃何物?”沈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引导般的温和。
秦尧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疑惑地拿起锦囊,入手很轻。解开系绳,里面并非他想象中进谏的密信或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撮看似普通、略带潮湿土气的白色细沙,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清冷而质朴的光泽。
“这是……沙子?”他抬头,眼中满是不解。在这讨论军国大事的御书房,太傅为何给他看一撮沙?
“不错,这是沙子。”沈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能将人带入他所描绘的景象,“这是北境雁门关外的沙。臣年少游历天下时,于关隘之上亲手所取。彼时,臣立于残阳之下,脚下是莽莽黄沙,朔风凛冽,天地辽阔苍凉,而回首关内,可见阡陌纵横,百姓于田间耕作,炊烟袅袅升起。那一关之隔,便是生死荣辱,便是家国屏障。”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向秦尧,语气加重:“殿下此刻所忧所困,是眼前这一桌案牍,是奏章上的文字游戏。但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这些纸上谈兵。它在朝堂的每一句机锋里,在天下州郡的民生得失间。奏疏上声声催促的军饷,固然关乎边境将士的生死、关塞的安稳,但更关乎这庙堂之上的势力消长。有人希望边关乱,乱中方可取利,可借机安插亲信,可夸大危机以揽权敛财;有人则惧边关稳,稳则难显其‘力挽狂澜’之能,亦难借军功扩充实力。”
秦尧彻底怔住,握着锦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从未想过,一份看似请求拨付军饷的奏章,其背后竟牵扯着如此盘根错节、甚至截然相反的意图。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了这权力漩涡的复杂与险恶,后背不禁泛起一丝凉意。
沈临不再看那锦囊,也不再看奏疏,而是微微侧身,指向雕花长窗外那轮刚刚爬上柳梢、清辉初绽的明月。月光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洒满庭院,也照亮了御案前的一方天地,将秦尧半张稚嫩的脸庞映得一片澄澈。
“殿下,请看那轮明月。”
秦尧依言望去,只见明月悬于墨蓝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皎洁、孤高、静谧。
“明月高悬中天,光华普照万里,不会因您是太子、是皇帝,便多赐一分清辉,亦不会因宫墙外蜷缩街角的乞丐饥寒交迫,便吝啬一丝光亮。此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亦可解为‘明月不独照我’。”
沈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人入胜的韵律,缓缓引导着少年天子的思绪,“为君者,心中当有一轮明月。其心所系,不应是一己之安危、一时之喜恶,或是近侍的谄媚诋毁,而应是这月光所能映照的万里山河,是这山河之中的每一个子民,无论贵贱,无论亲疏。心要有月光之广,之公。”
他的目光转回秦尧脸上,那深邃的眼眸中,温和渐渐敛去,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宝剑:“然而,月光虽柔,本质却清冷,有时亦显无情。若要照亮山河角落,有时便需有穿透乌云的决绝,有时便需有无视近处阴影哀鸣的坚定。明日朝会,关于军饷之事,必起波澜。各方势力都会借此发声。殿下可知,为何臣一定要在明日,当庭提出彻底核查户部近三年,不,五年来的所有账目?”
秦尧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他隐约感觉到了沈临此话的分量。户部,如今几乎由太后的娘家侄女婿、国丈爷的心腹一手把持。
核查账目,而且是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溯五年,这无异于直接向盘踞最深、势力最盛的外戚集团亮出剑锋!这不仅仅是查账,这是宣战!
“因为……这是最快厘清真相、找到钱粮去向的办法?”秦尧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给出了一个基于“道理”的答案。
“是,也不全是。”沈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峻而决然的弧度,“更深一层的用意,是为了‘立势’。新朝初立,陛下年幼,如同扁舟行于暗礁密布之海,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观望。他们观望陛下的仁厚是否近乎怯弱,亦观望辅政之臣,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有锋芒可依仗。明日,臣便要借这军饷之事,这把看似寻常的‘沙’,做一篇大文章。臣要让满朝文武,让宫墙内外的所有窥探者,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
沈临微微前倾,身体在御案上投下一道坚定的阴影,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剧烈跳动,如同两簇在寒风中愈燃愈旺的火焰,那是毫不掩饰的斗志与决心。
“陛下身边,尚有敢劈开迷雾、不惧巨兽、不畏阴影之臣!这月光,并非只能温柔地、无害地洒在御阶之上,亦可凝聚成利剑,照亮某些人最不想被看见的阴暗角落,斩断那些伸向国帑、动摇国本的肮脏之手!”
秦尧望着沈临眼中那簇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火焰,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激动与热血的力量,猛地注入他几乎被重压冻僵的四肢百骸。
恐惧仍在,对明日朝会可能引发的风暴感到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激动,一种即将并肩作战的昂扬。他明白了,沈临今夜前来,要教给他的,绝非书本上的仁义道德或治国条陈,而是如何在这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朝堂上,安身立命、甚至廓清寰宇的“势”与“道”!
是君道,更是臣道,是他们即将共同践行的道路。
“太傅,”少年天子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已注入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明日朝会,朕,该怎么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自主意识地说出了“朕”这个字。
沈临看着少年天子眼中燃起的火苗,脸上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温度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师者对弟子领悟的欣慰期许,有臣子对君王的忠诚守护,更有一种志同道合者对于共同“道途”的坚定邀约。
“殿下只需端坐龙椅,静观其变。看臣,如何落下这新朝的第一子。”
窗外,明月无声,已悄然升至中天,清辉遍洒宫阙万千,将一切照得通透,也投下更加浓重的阴影。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关乎国运走向、奠定未来君臣师徒生死相托之“道”的惊心博弈,已在这寂静得只能听见晚樱落瓣声的春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御案上那撮来自雁门关外的沙,在月光下,静静地闪烁着冷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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