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有些暧昧的昏沉,锦绣阁就开始掌灯了。红红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照得阁楼之上梳妆的姑娘们各个犹如新嫁娘。脂粉香混着灯火与夕照淌进秦淮河,两岸的垂柳都染上了一层让人心思浮动的金绿。
鸨母今日穿上了簇新的宝蓝色织锦褙子,一边下楼,一边挥舞着帕子指挥姑娘们调琴:“弦都给我紧着些!音可不能错了!今晚来的客人们可不是寻常人物……”
今夜又到了牙婆们和闺馆借锦绣阁的场子,办“赏马宴”的大日子。
赏马赏的是牙婆和闺馆们调教的瘦马。瘦马,是牙婆们挑选资质好的小丫头,悉心培养后专卖给富商权贵们做妾或者玩乐的姑娘。近些年扬州养马成风,各个牙婆和闺馆都说自家养马功夫深,谁也不服谁。于是每年春末,他们就攒局邀请一些名流公子、豪绅富户、达官贵人,品评他们培养的瘦马。根据综合评级,瘦马们会被分为上中下三等。
上等马几乎不等宴毕就被贵人们内定,送人或是自用都是极好的;得了中等评价的瘦马会带回去针对弱项加强训练来年再评或待价而沽;下等马,若是牙婆还想要便领回去,若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费事培养,就直接卖给他们锦绣阁。
但即便是下等马,有了在赏马会上扬的名,在锦绣阁里也是很拿得出手的红人。
月娘子往一楼后厢房的浴房走。今日四艺斋特特找她借浴房,说是宴前一名瘦马要沐浴。那人是这么说的:“这位姑娘有些殊异之处,身有奇香。热水一激,那香气更是止不住的外溢。四艺斋今日意在头马,还望妈妈成全。”
头马是每年评出的最优秀的瘦马,其地位在所有等级的瘦马之上。无一不是色艺双绝的佳人。
月娘子风月场里打滚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自带香味儿的女子。
她倒要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宝贝。
也不知是怎的,前往浴房这一路,尽是蝴蝶与蜜蜂。蝴蝶是雅物,但蜂子蛰了贵客就不好了。月娘子一叠声地喊人将蜂子与蝴蝶赶出去,刚掀开浴房的帘子,一团暖香就扑面而来。连见多识广的月娘子都被这清甜的暖香烘得恍惚了一阵。她腹中墨水不多,只觉得这香有如春日里凝练的百花,又带着些秋日熟果的甜美,细品还带点冬日霜花的清冽。
乖乖!怪不得今日阁里这么多蝴蝶与蜜蜂,原来是这香引来的!就这身香,都是了不得的极品!
月娘子定了定神,将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堆上脸,边招呼边往浴房内走:“璃姑娘用得可好?我这楼里烧火丫头有的是力气,若是水不暖了……”
她还未绕过屏风,就被一道宽厚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是四艺斋的教习金妈妈。
金妈妈眉间沟壑很深,皮笑肉不笑:“多谢月妈妈好意,璃姑娘已经洗好了,不劳丫头们费事。”
月娘子假装看不懂金妈妈肢体上的拦阻之意,眉眼弯弯地往里绕:“那我再让丫头们送些首饰来,我这里有一些好头面,便借给璃姑娘,保璃姑娘今晚惊艳全场,拿个头马的好名声。”
“承月娘子吉言了,璃姑娘今晚必是头马。姑娘在更衣,还请月娘子避让一二。”
金妈妈一使眼色,两个粗使婆子就上前客客气气地把月娘子请了出去。
月娘子不敢相信她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给支出来了,到大堂才回过神,柳眉倒竖叉着腰就开骂:“什么东西!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还跟老娘拿乔……”
龟公赶紧上来扯着月娘子的帕子:“我的好妈妈,少说两句!”
他见月娘子实在不忿,凑在月娘子耳边小声道:“这位金妈妈来头可不一般,据说从前给宫里的娘娘们都调教过丫头!可不敢叫她听见了!”
月娘子唬了一跳,忙压低了声音:“四艺斋竟然请得动这样的人物?这么说,得了四艺斋调教的马,岂不是似得了宫里贵人们的享受?”
“谁说不是!不过我听说,金妈妈只管里头沐浴的那一个。”龟公笑得一脸暧昧,“好妈妈,你刚刚瞧见那位璃姑娘了,跟我说说,是一个啥样的仙女?”
月娘子不耐烦地推开在她耳边吹气的龟公,回忆着被支出来之前的那惊鸿一瞥。
她只看见了那屏风后轻轻抬起的一只手。那手在逆光中如天鹅颈般优雅舒展,纤薄白腻,犹如上好的白瓷,又比瓷更多了一层玉润的剔透。
光看那一只手,月娘子都敢断定这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再配上这一身香,只怕都不用展露才艺,就能稳拿头马之位!
浴房内,见月娘子已经出去,只穿着小衣的璃儿,拢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将凝脂玉一般的背展露出来偏头道:“妈妈,背有点疼……”
她杏眼含泪,柳眉微蹙,眼眶泛红,抬眼看人时眼波流转,真真诠释了什么叫楚楚可人。
仔细看,这位璃姑娘的眼睛竟然是青金色的,在浴房昏暗的灯火里如猫瞳一般亮得惊人。
金妈妈再次感慨这双眼实在是璃姑娘的孽,又是璃姑娘的造化。
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哪个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但金妈妈敢在心里说句对主子们大不敬的公道话:没有哪位的姿容比得上这位璃姑娘!
这身皮相,必不是小门小户生得出来的。然而这双一看便是番邦人的眼睛,怕不是某家大户的貌美妻妾与番邦人有了苟且,一见这眼睛便知道要露相,才会从小就将她抛弃在路边,被人捡去卖给了牙婆。
这眼太美了,阳光下呈现琉璃般剔透的质感,与她对上眼便会觉得人如其名。
金妈妈非常有信心璃姑娘今晚会一鸣惊人。
她拿过调制的膏药。璃姑娘千好万好,只一点:她背后似乎有些奇怪的凸起,这凸起藏在她两侧肩胛骨下阴影处,像两弯粉色的肉疤。金妈妈将膏药抹在肉疤处,璃儿受膏药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小口小口喘着气,玉白的背很快凝上了一层香汗。如同打了一层上好的釉。
“姑娘忍忍。”金妈妈将动作再放轻,“过了今晚,姑娘便是贵人的府中藏宝了,贵人必能为姑娘寻来更好的膏药,治好姑娘背上的疤。”
璃儿攥紧小衣,长睫上珠泪将落未落,小声应了。她太疼了,背上这两道肉疤这些年似乎又长大了,轻轻一碰都能疼得她一激灵。四艺斋里最柔软的布料,都是紧着她做贴身衣物用的。
金妈妈继续叮嘱:“今晚据说漕运总督大人也要来。姑娘若是得了这位大人的青眼,往后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姑娘今晚可要振作起来,叫扬州和金陵一带的贵人们都见识咱们四艺斋的本事!”
药膏的清凉感稍稍压下了背后难耐的灼痛,璃儿在金妈妈的帮助下轻轻地穿上贴身的软绸。不用金妈妈嘱咐,今夜她也必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争得头马。
用金妈妈的话说,她本该是顶顶精贵的富贵人儿,可惜命差了一着,才落到了灰堆里。今夜就是她将命运的捉弄拨乱反正的机会。只有拿下头马,她才能回到富贵窝;这一身身娇肉嫩的娇气毛病,也只有金堆玉砌小心伺候才能治。
她必须让漕运总督大人看上她。或者那几家巨富的盐商老爷也行。
璃儿面上不显,心里是着急的。她发育得慢,姐姐们十六岁便早早在赏马宴上争了名,有了各自的去处;她长到双十年华,才有了点青葱少女的模样。姐姐们若是表现不好被评为中等马,还能等来年评选再争一争上等马的殊荣;但她已经二十了,又娇气,若是赏马宴上没得个好名儿,只怕四艺斋也不会再留她吃闲饭。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使了这层膏药,她这身让人骨软筋酥的奇香似乎淡了一点。还好沐浴时她今夜要穿的衣物就挂在一旁,已被熏上了她这身馥郁奇香。
璃儿忍痛套上那会让她后背肉疤如针扎刀刻的层叠外衣,心中漫着难言的紧张与凄苦。
听说总督大人都快五十岁了,盐商老爷们也都是做祖父的人。
但那又如何?玩物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像她这样命贱身娇的玩物,若是不尽力攀附权贵,还有谁家有这个财力供得一个玩物将精贵细软的丝绸制成贴身的衣物?
她似乎只有成为头马这一条活路了。
酉时正,贵客们已经在月娘子和龟公的指引下纷纷落座。锦绣阁内灯火通明,暗香浮动。
今夜不是由锦绣阁姑娘们为主的荤席,是品评瘦马们的雅宴,那些平日里常念叨礼义廉耻的读书人也是敢来的。锦绣阁内座无虚席,只中间架出一个高台。打磨光洁的铜镜以巧妙的角度支着,将烛火的光反射到台上,照得台上抚琴的瘦马们如同月宫仙子。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让月娘子很是得意。这样的场子,这样的机巧心思,也只有她们锦绣阁有!他四艺斋会调教瘦马又如何?想要扬名,还不是得借她锦绣阁的场子!
一曲方毕,戴着绿头巾的龟公猫着腰走到台边,高声唱喏:“下一场——四艺斋!”
台下顿时静了,因为随着龟公拉长的调子沉下去,下面出场的这位瘦马,竟是由两个穿灰衣的粗使婆子抬上来的!
众人首先是被那一身毫无瑕疵的白给冲击了一脸。不同于其他姑娘们穿红着绿,这位姑娘手执一柄素白团扇遮脸,头上发髻只简单用一根白玉簪固定,手上两个羊脂白玉的镯子与她的手腕浑然一体。通身除了那一头缎子般水润绸滑的墨发,竟再也没有一丝杂色。
婆子们有意微微撩起她的裙摆,众人才知这位姑娘为何是被抬上来的。
那姑娘的脚,小巧精致,尖若春笋,包裹在莹白锻鞋里,堪堪三寸,恍若雨中初绽的白荷。
众人还不及赞叹这对三寸白莲,已被抬到台中央的姑娘将团扇移到了鼻梁处,霎时间轻微的抽气声响成一片。
这位姑娘,竟有一双青金色的眼睛!
这双眼,既有玉石的剔透,又带着鎏金的锋芒,最好的琉璃美玉也不及这双眼的风华。
待到遮脸的团扇完全移开,连抽气声都消失了。
场内落针可闻,生怕一点响动会惊走了这位仿若初春枝头最后一点薄雪的仙子。
璃儿展露出一个训练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双含情美目牢牢锁定坐在观众席上首的总督大人。她满意地捕捉到了总督大人眼里的惊艳与痴迷。
婆子们将她放在台中间的红木太师椅上,裙摆随着她的落座垂下,遮住了她的脚,观众席上传来几声轻微的遗憾叹息。
但很快众人就无暇去遗憾了,璃儿已经取过来一把紫檀木琵琶,春葱玉指在弦上轻拢慢捻,《江南三月》便将流水绕桥、春风拂柳的水乡风韵尽数铺陈在锦绣阁内,叫人不必推开窗,也似能看见秦淮夜景。
随着曲声渐入**,丝丝缕缕的甜香在阁中弥漫开来,观众一时痴了。金妈妈在台下静观众人反应,心知成了。
璃姑娘今夜的头马位置已是板上钉钉!
接下来就看总督大人与扬州富商们哪位能摘得这朵娇花,大概率还是总督大人。那些个盐商哪怕家里的地肥得能攥下一把油来,也是不好与总督大人相争的。只要总督大人别死搂着那些什么官声之类的迂腐评价,就看总督大人这看直了眼的样儿,只怕他已经放不开手了。
金妈妈还在替四艺斋盘算能把璃姑娘卖一个什么好价位,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这地面怎的好似在颤?
是真的在颤!
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喊了一声“地龙翻身”,霎时间好似凉水泼进滚油锅,场子瞬间就炸了。
欣赏美人要紧,但命更要紧。台下的观众争相向门口涌去,台上的璃儿已经晃得坐不住,从太师椅上滑了下来。这恍若无骨的纤弱美态却无人欣赏,大地的晃动越来越剧烈,酒杯倾倒,铜镜滚翻,姑娘们的惊叫声与客人们忙忙的喝骂逃命声此起彼伏。
两位婆子也是临时雇来的,丢下璃儿逃命去了。璃儿趴伏在方才还灯火通明的高台中央,一双精致小脚站都站不起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泪眼涟涟地看着那位年近五旬的总督大人似是想起了年少时的英雄救美梦,推开了身边拥着他逃命的家仆,一步三摇朝璃儿走来。
璃儿惊喜万分,婉转地唤了一声总督大人,向着那人伸出了手。
她趴在台上,眼中只有来救她的漕运总督,也就没有看见,在她身后离地约两米处,空气像布帛一样凭空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紫黑色的电流流转,另一端像是联通到深不见底的黑狱。
那本打算来救她的总督大人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双目圆睁,眉毛胡子随着脸上的肌肉都在抖。
从那绕着电流的漆黑口子里,忽而伸出了一只覆盖着棕黑色甲胄的手。那只手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手指只有四根,呈爪钩状。
漕运总督已经吓得走不动道了,他眼睁睁看着那如传说中的夜叉一般的爪子握住了璃姑娘的腰,将她整个人拽进了那个紫黑色的大口子里!
璃姑娘白色的裙角消失在口子里的瞬间,这黑色的口子如同吞食了美味需要消化的饿鬼,闭上了。
大地的震颤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众人这才发现,台上的绝色美人,不见了。
小剧场:
虫A:现在人类不多,正是绝好机会!快救援冕下!
虫B:等等!冕下在……在沐浴啊!
虫C:啊。
虫B:此刻……不能打扰,应该先观察。
虫C:对的。观察。
虫A:……
虫A:现在可以了!快救援!
虫B:啊!冕下在……演奏古蓝星乐器啊!真让虫陶醉!此刻不能打扰,应该先观察。
虫C:对的。观察。
虫A:……我杀了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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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赏马宴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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