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惯饮酒,便就饮这么两口,走到**日阳下时,眼前就有些飘忽。
晏浩初听了这话迈出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眉心、右颊的两条疤。
染了酒气,远看时,两条疤微凸泛红着。
再稍近几步,瞥见这样一张脸上的霞色时,他心口处莫名一热。
若略去两道长疤的话,瓜子脸丹凤目、柳眉樱口的。尤是身段好,若不计较脸面,江南水土浸养得一段风流艳骨,粗布麻衣也难掩。
暮气深重与窈窕少艾交织在一处时,借了这正午的花雕,奇异地泛出种惑人风致。
其实这二十日相处下来,他见她一个孤女,养蚕、劈竹、缂绣,没日没夜地做活,怜悯谈不上,到底也生了一二分感佩的。
疑心去后,他差不多已把最初的一点荒唐念头熄了。因是除了醒来的头一夜,她就像是个活了七八十载古稀迟暮的老妪,他一人也的确是唱不起独角戏来。
可现下不同,晏浩初擦擦手迎过去,这一次,他只一抬眼,就看懂了她眼底全然不同的念头。
他示好相伴二十日,原来都不如一百五十两银子。
就为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不愧是瘦马院养出来的,区区百两就能让人动心。
嫌恶里混搅进一丝意动,他有些没心肺地一笑:“阿姐心细,不过这大热天的,我没那么多讲究,井水正好。”
“胡说什么,凉水沐发伤身子。”她垂眼避开他,举着酒壶想把最后一口喝了,再去生火烧水。
却被少年劈手夺了,他将绮念好奇按下,把剩下的酒液朝地上一泼,难得露出分肃穆神色:“一壶酒又费不了几个钱,我去烧水,阿姐可别喝晕了,你看,我这脑袋脏得都能做窝了。”
未及心疼被泼的残酒,阮苹就被少年矮身指脑袋的话逗笑。
抬眸恰撞见他一霎呆愣时,她又连忙绕过他,去寻沐发用的澡豆铜盆。
……
正午日阳透过新栽不久的瓜棚叶影,鳞光浮动着照在他如画眉目间。
阮苹在瓜架井口边置了张竹榻,垫一块布巾子,让他仰躺着。
到底是做过瘦马的,梳理揉搓的手法竟比随军的小宦还要适泰周到。
蝉鸣咂咂,温水潺潺。二人各怀心思,除了一开始两句客套敷衍外,便都默契地没再开腔。
一直到第三遍冲洗干净,发间彻底通泰了,晏浩初都在等,等她先耐不住,剖白真实意图。
三教九流,他见过太多苦难里挣出来的人,尽是些小利碎银就能驱使操控的,这等人,见了银钱,大抵就如恶鬼。
偏就是眼前这个,拿乔的很。
拿干布细细替他搓干发,她又顺势绞了块湿帕子,避开他眼周,小心轻柔地替他擦了把脸。
她满是新旧伤痕的细瘦指节从他头顶移过时,他隐约嗅得她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松竹清香。
想不透她袖上怎来的松香气,他闭目假寐着,起了一丝不耐。
草芥一样苦出身的人,也不知何来的这等好耐性。他且等着,等着她主动剖白那些痴心妄想的贪念。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擦干、泼水,一直到他半散了湿发起身,她都只是醺醺然的,也没再多进一步。
撤干净院里沐发用具后,才听她轻说了句:“我做会儿活,你去后院午睡,省得扰你。”
言罢,她就这么醺红着脸,往院里板凳上一坐,运指如电地劈起了竹子,利刃劈开一片寸宽竹板,劈作百千万片,挑开竹节,再将千余竹丝抖一抖,拢扎作一柄竹刷。
她醉得昏沉,是怕缂歪了绢,又不舍稍事休息,就来做这一把三文钱的竹刷子。
一片竹板弹指间竖劈近百次,略有分心,虎口食指就是一道口子。
晏浩初散着发,倚门看了许久。
等她要做第二件时,他忽正身大步朝院中马扎上的人过去。
一把攥住她腕子,将人扶抱起,映上她惊疑的眸,他强硬地将她指腹一寸寸摊平,抚上本该葱白指节上的新旧伤痕。
看着这些经年劳作的痕迹,剑眉拢着,似踌躇似思量,垂着的目光中愁雾流泻,他声调沉缓:“阿姐,你既救下我的命,未相识前你受的那些苦没办法,可从今往后,要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再受那些苦,我是见不得的。”
他眼皮轻掀,就凭这一句,便清楚地瞧见,她瓷白晕红的小脸上,两汪秋水似的眸里聚了薄雾。
多么轻易,卑贱之人。
掌中素手柔韧微凉,他心底掠过些惊诧,遂渐有盎然意味升腾而起。
想起这些天来的碰壁,又兼杂了些不甘,好奇着这双古井无波下的眸子,若是动起情来,该是何等模样。
遂故作动容地抚过她细瘦嶙峋的指节,迁就试探着伏下脑袋。
他生得高健,湿发顺着肩头流泉一般散开来,是行伍里剪短过的,堪堪坠到她胸口,有一两缕带着水色擦过她颈项。
热烈日阳洒在他皙白挺秀的眉骨山根上,他歪着脸轻皱着眉却又笑出梨涡,就用这张风姿秀雅的面目,凑得越来越近,往她耳边拂热气,轻唤:“阿姐?”
水色浸透衣袍,项侧凉意终让她回神。
从那双能溺死人的眼里抽退,她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手,又急退半步,低着头立稳。
果然酒非是好物,花雕后劲重,她方才被一下子扯起来,现下倒觉手腕子都在抖了。
垂眼看地上劈了一半的竹片,她拼命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看来今儿一下午,连竹器这等简单的活也做不成了。
面上潮红愈重,她硬抗着,只当没听着方才的胡话。
“罢了,我去河边浣衣,你把屋里脏的都取来。”
她转身寻了一圈,一件脏的都没见。
倒是在东屋榻上寻着一早晾晒干净收叠齐整的衣衫。在瞧见其中一件衣角还是前儿换下的小衣后,不由得整个人呆在当场。
这几日事忙,她都攒着好几日浣一次衣,连着两日早出晚归的,她根本都没留意这些衣衫是何时洗的。
愣了片刻,她抱起自己那一叠衣衫,嗅得一阵清新皂角气。
听得身后脚步响,猛地想到自己贴身的小衣也被他洗了时,不由得脸上一阵爆红。
刚要转身,恰好一头撞进身后人怀里。
“阿元,往后换下的衣衫你不要……”仓皇间触到少年热烫胸膛,嗫喏着要避开,话未说完,后腰一紧时,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屋中光影黯淡,受制的错觉让她本能地想起从前不好的记忆,身子有一霎僵硬。
后腰上的手掌立刻松开,他将人朝窗下带了些,忽然伸手沿着她右颊长疤抚下来,或因习惯性地判断旧伤深浅,他目光如炬,微扬着的桃花眼里显出三分探究,更多的则是情真意切的痛惜。
“家中的确算不上多富庶,要凑一百五十两总还只多不少的。你若不信,往后粗活就都交由我,你只管安心缂丝。银钱上,真的不必太焦心。”
顿了顿,似欲言又止,他又替她顺了下鬓边乱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打着磕绊却没有避讳地直视过去:“阿姐,其实我……”
后头‘心悦’二字尚未道出,身前人猛退一步,在他还来不及将她反应看清前,便已经背过身去。
她脊背孱弱却清正挺直,背着身,竭力压下不断起伏的呼吸,开口时目中水雾朦胧:“你吃醉了快歇去吧,王嫂子七月七婚仪,我也该去送些贺礼。”
话没说完,她便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等她抱着匹松江布躲到小溪边时,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发嚣张狂乱起来。
顺小溪一直走,花雕劲头上来,连鞋底裙边沾了水都未觉,溪流转弯尽头,眼瞧着再过一大片竹林就是王嫂子家时,蓦然觉着面上湿凉凉的。
信步入林,竹叶森绿清凉,她还以为是错觉,伸手一抹,却是满手的泪。
望着自己被粗活绣针磨得起皮的掌纹,水色顺纹理淌动,唇畔错愕地虚张着。先头那叫人难受不安的妄念羞氖,直到这一刻,才终被不可置信的震愕掩过。
她驻足往右颊抹了下,似在分辨回味,被他指节抚过的残温。
翠竹沙沙,清人心目。她忽极短促地惨笑了下,两下里挥干净脸面。
她想到他调侃王嫂子再婚时的神情,想着他的确就是那等世上少有的良善子弟,可也就是年岁小,等他年岁长些,或真晓得瘦马院里的腌臜勾当了,只怕瞧她要比瞧王嫂子还不如百倍呐。
她是立志要脱籍好生过日子,可心里也清楚,于姻缘二字,自己早已是烂到尘泥里的人了,世间好儿郎原就罕见,又怎会落到她头上去。
尽管是饮了酒,可步出竹林时,阮苹就已经把才生的那一点子妄念全数撇干净了。
到王娇儿院墙外,正是酒意最浓,晕乎乎的。见后院柴门虚掩着,她盘算着明儿开始每日最少的缂绣量,因往常来时,王娇儿寡居一个,也就习惯性地推了门就进。
一直到跨进后院,里屋男女咿呀喘动调子愈浓,她还只沉浸在二百两的账目里,糊里糊涂地就要往堂屋走。
一只脚才跨上阶,嘴上忽被人捂了,身子一轻,连叫一声都不曾就被人朝柴房檐下扯去。
还未惊问挣扎,耳边热意拂过,听出来人后,她松弛了身子陷入身后人怀里。
里屋酣战似乎是到了最欢愉处,不再是方才推门时的压抑低吟,有放浪喘动透窗溢出,一声声极清晰地传过来,似哭似笑,哀求里混着好些混账话。
就算是再不善饮,就凭两人藏身处的距离,她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里头正在发生的事,一时间尴尬难受得无可如何。
在那一声声交叠着的叹吟里,她僵直着身子慢慢抖得不成样,待回神觉出腰间作乱的手后,她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猛回身掰开他的手,将人重重推了把。
也就是这一丁点响动,里屋男声止了,听得门板掀动,阮苹忙摇头做口型急急挥手:“你先走!”北边没打胜,他这个‘逃兵’还是少见人的好。
晏浩初挑眉,他知道里头人是谁,也不愿暴露自己身手,索性就立着没动。
王嫂子后院甚阔大,随着屋子里人脚步愈近,阮苹也意识到是来不及了,她只好忙把布抱高些,一头闯了进去,试着用自己挡一下。
在里间槅门处,迎面就撞上一年轻男人。
男人眼风扫过后院影子,一张脸倒不见欲色。他拢着衣随意朝阮苹点点头,反身就往前院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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