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王娇儿难得一脸娇羞,她满面春色地边拉衣带,边往外走。见是阮苹,想着她大难不死自己却一直没敢去看望,心中既愧疚也尴尬,只好扬声调侃:“又带东西来,你家小墨同你一道来的啊?”
阮苹垂下眼,笑着岔开话:“我一人来的,挑了匹棉的,你不要嫌弃,裁两身冬衣正好。”
王娇儿三年前冬天从淮北逃荒而来,来的时候一家人染上伤寒,饥病交迫,丈夫幼子都没熬过去,单就剩了她一个寡妇。
原本要投水寻死,奈何她水性极好,自己又游了上来,也就索性不寻死了。
犁地开荒,结网捕鱼,这妇人哪样都学一点,就靠自己一双手,竟硬生生一个人在这渔村西头扎了根。
王娇儿快有三十了,又是每日里风吹日晒的,是个黑里俏。她身量高挑丰腴,一个眼风抛过去,也不乏有媒婆上门。可她偏靠自己过起日子,就是没再新寻个男人。
这妇人性子爽利,即便经历了丧夫丧子的这样痛彻心扉的人世大苦,为人也依旧存了些心善爽朗。
她养的鸡鸭好,捞得鱼也肥,碰着阮苹也是个肯吃亏的,两个性气相投,便时常互赠互换些日用。
这一次,一场官司又为了脱籍的事,阮苹倒有日子没来她家。
上回还是五月初,王娇儿一气儿网了十几条鱼,喊她来抬走了一缸鱼呢。
一缸鱼,至多也就是百八十文的价钱。王娇儿闲了爱饮两口,照往常差不多也就回条竹席再加坛酒就是了。
可这一别才月余,她竟也从流民堆里捡了个男人回来,连七月七的婚期都定下了。便是再穷苦人家,总归是贺婚仪的礼,阮苹才特意去绣坊挑了匹上好的松江棉布。
这一匹,江南市价能卖一两上下,她从绣坊织布的娘子手里买,费了七钱。
放下布,略寒暄了几句,想着自己到底是背过谋刺公爹的罪名的,阮苹以为王娇儿在意,遂连口茶也不敢饮,就要告辞家去。
却被王娇儿拦下,她一手抱着一大木盆的脏衫,笑呵呵地另一手提溜了把胡琴出来,见对面女子发愣时,往她手里一塞:“你往前那一把不是叫孙屠子那夯货当柴烧了嘛,就前两天,有个货郎往县里卖剩下这一个,路过叫我拦了,说是他自家胡乱斫的,叫我软磨硬泡,才卖了三钱银子,兴许入不了你的眼。”
一把不知名木头斫的胡琴,黑鱼皮蒙的琴筒,琴杆长短也并不标准。
阮苹把它提着看了许久,指尖细抚过丝弦时,一颗心没来由安静下来。
自进了孙家,那家子说抚琴不挣钱,便把她旧琴劈烧了。
反正回去也要纠结,又饮了酒不好缂绣。她熟练地去院里抓了把皂角豆,便陪着王娇儿一同去湖边浣衣。
到了湖边,日头正是最晒的时候,粼粼湖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二人朝湖岸有树荫的一处石头坐了,王娇儿捣衣,阮苹调琴音。
绑千斤、上松脂,紧弦置码。两人随口相叙了各自遭际,王娇儿捣得一头汗,困累间眯着眼哼起了小调。
是近来酒肆里流行的一首‘相思引’,王娇儿字都不识,也不晓得这曲子含义,不过担鱼去卖时偶然听了,她觉着好听,就把里头一段记熟了。
只翻来覆去,并不完整,又兼她粗哑嗓子哼出,调不成调。
阮苹修整完胡琴,远眺向浩渺热烈的太湖,只神色温和地仔细听她哼。
待王娇儿一盆皂角都搓遍,调子偏到爪哇国时,她左手扶把右腕支起,苍凉琴音潺潺而泄。
这曲子说的是有情人隔山海,算是悲曲,只从头到尾,九分都在说相思,用音多低沉简素,因此阮苹哪怕只是听过三四回,就能略作改编地重演出整首。
一曲奏完,偶有间断,便把那缱绻炽烈近乎壮阔的恋慕浸透人心,把个王娇儿听得抹眼泪,挑问道:“二百两可不是开玩笑的数目,诸葛大夫总归比普通人家能攒些,小墨年底也该满十四了吧?你莫怪嫂子浑说,那孩子是个过日子的,你说这世上过日子又好性的男人能有几个!?”
“你今儿喝酒来寻我白瞎!听阿嫂的,人家若嫌你冷你,也都是那兔崽子装腔的。下回喝酒,等老大夫不在,你同他单独两个,你就去……”
眼见的王娇儿愈发说的不像样,一记粗响琴音嘎然而起,阮苹翻指如花地一气儿顺过四个把位。
树影摇移,琴音宣情。阮苹从小真正好的也就这胡琴,此刻酒酣半醒,蝉鸣唧唧,热风拂面,因一向说不过王娇儿,耳边聒噪,她停指待发,忽侧首俏然一笑,揶揄着轻答了一句:“阿嫂啊,你操心太过。可惜,我不但和那孩子没戏,说不准啊,我都不喜欢男人呐,哈哈。”
“你这小妮子,可别瞎看,老娘可是还有一月多就要成婚的人!”
弦音伴着蝉鸣,斗转起复,虽无一言,听来倒如个上百岁的老者在厉数人世悲辛,泣血沧桑里又转作寥落释怀。
不单王娇儿听得入迷,在她们身后一棵参天古木极高处的冠盖上,晏浩初还是那身干活时的麻衣短打,曲腿凌坐树顶,捏着张字条亦听得有些出神。
胡琴这件器乐,他听不大惯,也从没见女乐奏过。只是阮苹这几弦,让他眼前似现巍山河阔,叫他禁不住慨叹从大梁宫闱到北地疆场的种种险恶。
视线从下方收转回字条,这是方才从尹七处得的,上头是叶知障亲笔,报的是彭城斩俘敌首三万的大捷。同瓦剌的和议也将达成,待清算收拾过,徐坚回了金陵,至多二旬,就会有亲兵来迎他。
这一口气松了,他再瞧树底下人时,就不由得对自己的疑心觉着可笑起来。
叶知障都把探子引去南边了,他竟还要将戏做十分,真个在这僻静渔村演了这么久的落魄商贾,洗衣劈柴,甚至还想小意诱哄讨好这么个女子。
睥睨眼底泛起冷,晏浩初听着和那尹七有染的村妇聒噪,心里泛恶寒,头一回觉着尹七不容易。
也罢,养精蓄锐再待上十日,回了金陵朝堂也还有一场死决。
到时候若还记得,就随便吩咐个人,给她送个五百两银票也就两清了。
闭目养神之际,听得树下琴音说话声突然都止了,移目瞟去,但见二女都立在石头上,正对着东边小径,来了个眼生的着儒衫的男人。
正是孙家独子——孙三郎孙世贵。
“娘子,我有两句私话要说,可否让这位嫂子回避下?”
孙世贵才出城役,倒把儒巾都带上了,他是捡着孙家夫妇的优点长的,今年廿四岁,宽袍缓带得一拱手,乍看去,倒还透出两分秀才风骨来。
只是阮苹同他做过几个月‘夫妻’,又一处屋檐吃住三年,实在是太晓得这副皮囊下的卑劣刻薄。
还不待她反感纠正他的称呼,王娇儿率先把湿衣‘啪’一掼,叉着腰跳起来哼笑抢白:“我往哪儿回避?你给老娘洗衣服?我说孙郎君怕是又来要钱去找窑姐吧。”
“与你何干!”孙世贵上前同王娇儿开辩,阮苹不愿牵扯旁人,提着胡琴挡下:“我已和姨母去县衙立过字据,等五年期满,从此与你再无瓜葛。我赶着回药庐,表兄有什么话,就前头说了。”
说着话,当先就朝小径要往竹林穿行回去。
孙家母子脾性都软怯自私,除了孙屠户,阮苹从来就没怕过他母子两。
进了竹林,在孙世贵死皮赖脸的一番白话劝告后,阮苹才明白,原来他是知晓自己缂丝的价钱,又风闻了她可能与个大官有故交,起了贪念。
“都是我爹那老东西腌臜无状,这次竟险些害得你丢了性命。为夫想明白了,往后就同那老货分开过……苹妹妹,你让我有个赎罪的机会可好,我可是真心想同你再续夫妻缘分的。”
两个一路穿林走着,无论孙世贵嘴上说出花来,阮苹始终还是那一句:“立了字据,二百两,多一分你也别想。”
眼见着快要出竹林到有人烟处,孙世贵恼羞成怒,盯着她的背狠剜两记,突然上前一把强抱住她的腰。
还不待阮苹回身反击,他却双膝一软,抱着女子布裙‘砰’得跪在地上,哀戚道:“表妹,家中没有你真的不行啊,都说了和我爹那老货分开过了,你干嘛非要走?就看你这张脸,还想着找别的男人啊!”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见把胡琴高高对着,孙世贵一下松开手,连爬两步起身,见她连话也不答转身就走时,他当即跳脚叫骂起来:"丧良心的,当年勾着我救你出火坑的下贱样儿都忘了吗?这会子一匹绣能卖六两了,就想着把你姨母表兄都扔了。想拿二百两就开销我们,你个贱骨头想得挺美,反正五年凑不够,你就永远是我娘买的奴!哼哼,阮桃露那死丫头这次害的林家小姐磕傻了脑袋,我看你有多少钱先去救她。”
孙世贵骂功了得,絮絮叨叨追魂似地指着她一路说。
她在前头漠然走着,正想着索性再动手吓唬他一番时,就被最末一句定住了脚。
妹妹桃露在林家做四姨娘,而林家只有一个七岁的小姐,是三姨娘所生,是林员外的心头肉。
她的手有些拿不稳琴,猛然间回头,用一种极阴冷荒颓的眼神死死看着孙世贵。
见孙世贵眉眼斜溜着避开,她启唇轻道:"表兄且忍个几年,二百两不会少,足够你到时候……睡死在窑子里。"
看着孙世贵甩袖离去的背影,晏浩初指节碾动,透过洒落的字条尘屑,目光泰然地望着女子身影。
原来还是个酒色之徒玩剩下来的东西,真是污秽。
日影将西,见她步履匆匆地往县里赶,他也懒怠多管,足尖轻点就自顾往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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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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