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自幼裹紧三寸小脚,勒着手掌宽的布腰,学得身如浮萍,却矫若闺秀,纵是争执间也要含弱带怯,何曾见过梁沉香这番声嘶力竭的模样。
她摇着双臂,一深一浅地踮着脚,从廊下奔往船台,又晃晃悠悠地跑了回来。
丫鬟也吓坏了:“梁、梁梁姑娘,你的琵琶……”
“都什么时候了,还琵琶不琵琶的!”
梁沉香掐紧她肩臂,将丫鬟甩得颠三倒四:“快去告诉李妈妈,船要翻了!再过十几个时辰,咱们就都得死在海底!”
“我这就去,好姑娘,你快别晃我了!”丫鬟用力推搡着梁沉香,终于忍不住应下。
话音一落,梁沉香松了手。
丫鬟忙奔至数步以外,来不及抚平衣上褶皱,便朝外头喊道:“来人啊,有姑娘甩腔——”
不好!
梁沉香二话不说便回跑,直觉告诉她,一旦被江海舫的人抓住,恐怕会被当做失心疯关起来,届时不要说救人,只怕她自身难保。
可唯一的去路上,却是阴阳三人组拦在眼前。
她顿时停在原地。
“梁沉香!”万龙脑上前牵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压低嗓子道,“你疯了不成?这船是李妈妈拿了东家的银子改的,方才用了不足四月,这回上京,她可把满院子的姑娘都捎上了,你叫嚷着船要翻了,岂不是打妈妈的脸么?”
梁沉香一生顺遂,未料得这些弯弯绕绕,好在她很快便明白过来:“天灾天灾,跟船又有什么干系?况且海上那个样子,你们就不怕死吗?”
忽听“噗嗤”一声,竟是并不多话的江麝月笑了:“红颜薄命,那长寿的都成了妖孽,短命的才算清白呢。”
她就着万龙脑的力道往前一推,将梁沉香塞进了来人手里。
“什么生呀死呀的,你去跟李妈妈说吧。”
十来个婆子将梁沉香抓在掌下,跟提溜鸡鸭似的,毫不费力便将她一路拖出内舱,背着人,关里一处暗室里。
倏然栽倒在地,梁沉香一个激灵,翻身拽住婆子的腿,哀求道:“嬷嬷慈悲心肠,就跟李妈妈通个气儿吧!沉香不敢造次,是当真有要紧事要告诉妈妈!”
折腾一路,她疲虚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敷过粉的面容露出几分青白,明眼人只需一瞧,便知梁沉香时日无多。
梁沉香忍着心口痛楚,暗恨系统将自己拽过来,却不给个调理身子的金手指。
原身突发心痹死了,自己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她太熟悉这生机萎顿,泄闸洪水般流出四肢的感觉,前世好歹有私人医生随时待命,如今她跟前就只有个横眉冷对的婆子。
“姑娘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那些翻船闹海的胡话,就咽到肚子里,带到地府跟阎王爷说吧。”
婆子堵在门前,两臂各支一处,面无表情地吐出几句话。
梁沉香依旧不懂。
她茫然地仰起头,执着道:“可、可是外面,分明就是海震的征兆,嬷嬷若不信我,可以再去找旁人打听……”
“住口,”婆子紧张地打断她,“这都是上头敲定的事,你休要胡说,万一降罪下来,咱们都活不成!”
梁沉香双目泛红,脱口而出:“不就是东家拿了京里贵人的银子,却叫我们都去送命……啊!”
脸上一痛,婆子的手仍悬在半空。
耳边有人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可梁沉香呼吸一沉,眼前阵阵发黑,什么都听不见了。
细汗顺着她鬓边鼓出来,心口像被人撕裂了一般,她手中卸了力道,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她的心痹又犯了。
梁沉香栽倒在地,隐约感觉被拽动手脚,片刻后,脊背陷入一处温软,滚圆酸苦的药丸子抵入唇瓣,转瞬滑入肚腹里。
她躬着身子,直到痛意缓缓消散,才终于睁开眼睛。
婆子走了吗?
“嬷嬷!”梁沉香坐起身,惊叫出声。
屋子空无一人,门外似乎歌舞升平,正传来觥筹交错的言谈声。日光顺着薄窗透进来,预示着她昏睡之久。
梁沉香不敢再莽撞,一旦死在这里,她就得魂飞魄散。
她蹑手蹑脚地摸下床榻,见绣鞋规矩地套在脚上,衣裙也十分妥协,于是走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已晕开的妆。
婆子到底不敢惩戒她,那一掌力道不大,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这会儿印子早已消散。
梁沉香佯装低泣,轻手叩动木门,向外间丫鬟道:“都怪我梦魇,竟梦见有船家惊了浪,还以为是……方才嬷嬷已将我打醒,我再也不敢浑说了。”
看守此地的丫鬟身着青衣,气度非常,应是李妈妈派过来的。
丫鬟颔首道:“梁姑娘素日温和柔顺,从不与人争执,妈妈一听说姑娘的事,还以为是婆子们弄错了,忙派我过来探望姑娘呢。”
梁沉香不是个好性的主,可原身货真价实,且是李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她庆幸有这一层在,否则自己小命休矣。
丫鬟递过帕子,望着梁沉香拭泪不语的模样,接着道:“郦州城到了,姑娘切莫忘记妈妈的告诫……”
什么告诫?
原身的记忆太多,若非主动去想,等闲是记不起来的。如今昏睡一场,梁沉香终于忆起此番上京的目的。
江海舫上有东家暗渡的货,需用些风月之事遮掩,于是李妈妈毛遂自荐,贪下大把赏银,顺便将梁沉香脱手。
用她的话说,这正是梁沉香的运道。
原来郦州有位富甲一方的皇商老爷,本是商户出身,因颜色好而被知府看中,替长女牵了红线。
二人成婚后,那位老爷用妻子带来的秘方染出紫罗锦,从此一步登天,成了江南一带专织贡布的皇商。
后来夫人病逝,他不肯续弦,只能醉心风月,以聊慰悲痛。
这是明面上的风闻。
而李妈妈打探到的,是他极爱瘦马,且只要病若西子、天姿国色之流。他出手阔绰,献妾之人不知几多,但皆被推了回去。
遇上病弱的姑娘,他嫌不够貌美,可见了貌美的,他又觉得太过康健。
按这位老爷的话,最好有个捧心蹙眉、面白如纸的仙人才好呢。
李妈妈当即拍板,决定将病得快死的梁沉香拖到江海舫上,甚至怕她寻死,连夜劝诫了一晚上。
原身表面应承,实则上船后倒了药汤、丢了丹丸,生生将自己逼死在内舱。
耳边又响起江麝月说的“红颜薄命,短命的才算清白”,梁沉香如梦初醒,方知自己误会了原身。
可怜那梁沉香是自愿赴死,只为清白二字。
收拢思绪,她重重点头,应道:“沉香记得。”
丫鬟眉目舒展,将梁沉香拥至铜镜前,又招手唤来数人,一齐为她重新梳洗。
不多时,梁沉香顶着一副清癯如仙的妆,迈着纤纤莲步,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二楼。
她一边走,一边疯狂呼叫系统。
梁沉香:统!她们把我塞给沈檀香的琵琶抱过来了,不会是让我弹琵琶吧?
“多半是的,宿主。”
梁沉香垂首停在屏风后,先见左手边绣着几个簪花侍女,眼风右移,又看见两对痴男怨女,以天为衣,以地为履,就这样抱作一团,缠得厉害。
她尴尬得脚趾抓地,正想追问系统,忽听屏风那头,一嘶哑老迈的声音幽幽道:“哦?反弹琵琶?”
“冯老爷,这沉香姑娘自幼跟着东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样样都好,她还会点茶,会制香,一准让老爷满意。”这是李妈妈。
李妈妈咯咯笑道:“不过最妙的还是那一手反弹琵琶,纵是宫里的贵人听了,也要舍酒望天,往瑶池水里寻呢!”
不远处,冯廷昌的轮廓微微晕开,他喉中呼出一道短促的喟叹,上身似乎前倾,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弹吧。”
说完,他不再动了。
一时间,梁沉香冷汗直冒。
她醒后因莽撞吃了不少亏,如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却发现步步坎坷。
一来,她前世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新来的家教不合心意,如今听了冯老爷傲慢的语调,心底不免生出一股邪火来,不过原身的记忆尚在,她只要照葫芦画瓢,就能糊弄过室友、李妈妈的丫鬟,还有眼尖的婆子。
但第二桩事就很紧迫了。
她不会反弹琵琶。
“请宿主合理运用梁沉香的记忆,尽快渡过难关。”系统看穿她的踟蹰,催促道。
梁沉香在心底呐喊:光记得有什么用!我不会弹啊!
屏风后久久无声,冯廷昌坐得稳当,李妈妈却忍不了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沉香,冯老爷想听你的琵琶呢。”
梁沉香一颗心就快跳出喉咙,若非婆子一早喂了她丹药,这会儿恐怕已心痹突发而死。
好在她越临近绝境,便越是冷静,当下平复着呼吸,逼迫系统道:你们的售后太差劲了。
机械声缓缓抖出一声疑问。
梁沉香:现代人有几个会反弹琵琶的?我根本没有操作的余地。
系统:“请宿主多反思自己,少抱怨环境,每天有那么多穿越异世的人,为什么她们都能活下去,唯独宿主不行?”
梁沉香轻咳一声,探出一截白腻腻的手腕,从丫鬟手中抱过琵琶,怯声道:“蒙老爷不弃,奴家献丑了。”
她一边将琵琶反背于身后,一边继续跟系统扯皮。
梁沉香:没时间跟你讨论企业文化,快给我弄点金手指,不然真死了。
系统沉默片刻:“其实,想跟我们合作的人有很多……”
言下之意,你死就死吧。
梁沉香一阵无语。
她在现代没吃过找工作的苦,穿越后吃上了。
事到如今,琵琶是绝对不能弹了,可冯老爷的这只大腿她必须抱上,否则夜里江海舫驶离郦州,她将死得比原身还惨。
梁沉香满手细汗,胸膛里心如擂鼓,她抬指抚上琴弦,却不敢再有动作。
李妈妈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屏风侧边,丫鬟们纷纷退开一条路,屋中气氛冷肃下来,唯有冯老爷面不改色。
“沉香!”李妈妈低声呵斥。
泪水盈满眼眶,梁沉香将琵琶抱回身前,踱步绕出屏风,迎着冯廷昌**的目光,柔若无骨地跪了下来。
水意挂在尖秀的下颌,欲落不落,梁沉香利用着这副皮囊的优势,先抬面颊,再提眼波。
她轻声道:“老爷赎罪,奴家不能弹这支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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