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是为何?”
冯廷昌甫一开口,屋内便涌来烟酒烧过的恶臭,混着江海舫特有的茶香,和梁沉香鼻尖上的脂粉味。
她咬着下唇,怯怯地交出琵琶,只见上头断了半根弦,已不能再弹了。
李妈妈也瞧见了,面色登时缓和不少,笑道:“你这丫头,断了弦为何不说一声?巴巴地来讨冯老爷的怜,旁人还当我苛待姑娘们,不如老爷您怜香惜玉呢。”
她朝着冯廷昌走去,又极有分寸地立在一旁,而后给丫鬟使了个眼色。
梁沉香腿边的琵琶便被丫鬟抱下去,少顷又换了个新的来。
冯廷昌哈哈大笑:“沉香姑娘如花似玉,脾气倒很厉害嘛。”
“还不都是老爷惯得她。”李妈妈察言观色,故作埋怨道。
茶房又送来一壶滚水,正立在帘外与丫鬟交接,冒着热气的竹编瓷壶被拎至案台上,李妈妈心神一动,正想吩咐梁沉香。
便见梁沉香径自起身,挽袖抬手,慢悠悠地点起茶来。
她思索着,这冯老爷生得好似六七十岁,恐怕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知晓自己拒弹琵琶,却表现得比预料中还要快活,定是个不愿服老的人,一见年轻姑娘莽撞,便觉得新奇。
如冯老爷这种喜好,在现代叫做吸人阳气。
他没揪自己的错处,此刻又眯眼盯着茶气上的手腕,可见其并不讲究庄重,也不看规矩,只以享乐为大。
再一深思,那句“厉害”的玩笑话轻和宽厚,甚至隐隐流露出鼓励,这说明他欣赏富有野心之人。
心里有了数,梁沉香不再畏首畏尾,她将沏好的茶奉到冯廷昌面前,恰到好处地歪着半边身子。
“老爷请用。”她道。
冯廷昌探过上身,垂坠的皮褶里藏着异味,一靠近便泄露出来,梁沉香面色泰然,仿佛什么都不曾闻见。
冯廷昌没接茶盏,而是问她:“沉香姑娘,你觉得我怎么样?”
话音一落,众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种问题不好答对,梁沉香诚实道:“老爷,您很有钱。”
冯廷昌一愣,继而拍向案台,笑得错了气息,待歇下来,刚要开口,就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梁沉香微微眯眼,平静地望着他。
从来靠卖身为婿起家的人,若夸他颜色好,对方便想起曾经讨好妻子的日子,若夸他事业有成,他又怀疑你暗讽其剥削妻族势力。
唯独身家富庶,是人人皆知,对方也打心眼里自豪的事。
这下冯廷昌的郁气一挥而散,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啜了一口,便摸着梁沉香的手背,顺势将人往身前拉。
“你还没给老爷我弹琵琶。”他柔声细语。
梁沉香面上一红,捏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随后便见冯廷昌瞳光一亮,倏然喜笑颜开,吩咐道:“这琵琶我买了,待会儿包到我府上。”
言下之意,梁沉香这个人,他要了。
江海舫出的货物,待价全由李妈妈说了算,她乐得牙不见眼,连声应承,也不再纠结梁沉香弹不弹琵琶的事。
冯廷昌得了趣,向李妈妈道:“沉香姑娘是个妙人,你早该到郦州才是。”他细细摩挲着梁沉香的手,又道:“她如今几岁了?”
梁沉香故作羞怯,听李妈妈答对:“回老爷,沉香十五了。”
“唔,怎么生得这么瘦?”
这话是对着梁沉香说的,李妈妈适时闭上嘴。
梁沉香将自己患有心痹之事好一番夸大,恨不得将什么上古传说都套将上来。
冯廷昌听得浑身舒坦,起身拉着梁沉香要走,众人里外三层地围着他们,将二人一路送到马车边。
离开前,李妈妈偷偷问她:“你和冯老爷说了什么话?”
梁沉香严肃道:“这不重要,李妈妈,如今天色已深,海上有覆船之兆,妈妈赚了那么多银子,总得有命花才好。”
她被冯老爷带走,将来许会成为冯家的妾,李妈妈不得不点头,表示会考虑梁沉香的意见。
梁沉香还欲再说,可身后冯家小厮催促,她只得摸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到冯府。
阴云蔽月,暴雨毫无顾忌地拍向青石砖面,马儿在雨雾中甩着鬃毛,几次险些脱缰而去。
正门涌出一众小厮,争先恐后地替冯廷昌遮风挡雨,几声雷鸣照彻天幕,梁沉香掀起车帘一角,只瞧见几个湿漉漉的后背。
侍女将梁沉香引入西角门内,沉默地穿过长廊,避开前院的正头主子,将其安置在后罩房偏屋里。
这座屋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很齐整,等梁沉香回过神,引路的侍女已经离开了。
在梁沉香看来,冯家总该派人教导自己规矩,再不济也是杀个下马威,可那侍女始终不发一言,连个正眼都没留给她。
她再度唤醒系统:统,在吗?
系统秒回:“恭喜宿主死里逃生。”
梁沉香冷笑一声,懒得与其周旋,单刀直入道:给我冯家的资料。
“好的,宿主。”
系统停顿片刻,陈述道:“冯家是皇商,每年为宫中献紫罗锦,另有布庄与成衣铺若干,冯家家主名为冯廷昌,原配出身官宦,是郦州赵氏的女郎。”
梁沉香:还有呢?
系统:“没有了。”
梁沉香:你说的我都知道,没说的我也知道,所以你究竟有什么用?
“宿主,我是第163号人生兑换系统,代号‘生死簿’,可以帮你兑换人生和查看生死。”
梁沉香深吸一口气:你们就没有kpi吗?
“有的,但我排名163,位居倒数第二,即使宿主是万年难遇的奇才,也改变不了我无法晋升的事实。”
梁沉香:……
她为系统的无能感到绝望,也为自己的运道之差感到悲哀。
夜里,梁沉香躺在温软的衾被里,反复回忆着今日之事。
她曾在冯廷昌耳边说,今晚会单独给他弹琵琶,一路上梁沉香设想了十来种推辞,唯恐对方并不买账。
可直到天色初霁,冯廷昌都没来。
不仅如此,冯家上下安静地骇人,什么掌捆瘦马的妾室、耳提面命的老夫人,全都不存在。
梁沉香茫然地熬了个大夜,晨起时按着抽痛的心口,自己提水梳洗,又打听到厨下要了早膳。
她这是过上梦里的日子了?
待到黄昏将近,梁沉香彻底坐不住了,她随手指向廊下的侍女,称要查看对方的死期。
梁沉香:不必多说,我只要死期。
“好的,宿主……她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梁沉香倏然起身,心里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她颤声道:冯廷昌呢?
“他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门口那个侍女呢?
“她也死于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距今还有七日。”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场景,而梁沉香依旧是那个病弱的瘦马。
熟能生巧,她确信冯府里有大事要发生。
若说穿越至今有什么长进,必然是学会放弃信任系统,梁沉香换了身衣裳,将眼尾点上胭脂,装作方才止住泪的悲状,决意自己打探消息。
她从屋中哭到树下,又从树下哭到长廊里,如此呜咽了小半个小时,就在即将支撑不住时,终于迎来了旁边洒扫的侍女。
“姑娘,老爷从不来西偏院,你莫要再这里哭了。”哭得她脑仁生疼。
梁沉香是何许人,她前世抱病床榻,最爱做的就是读成功人士心理学,当即品出侍女话中有话。
冯廷昌眼看着老态龙钟,若说是清心寡欲所致,梁沉香绝对不信,他必然有五六七**个小妾,佐以数十个貌美如花的瘦马。
可如今怪就怪在,本该瘦马扎堆的西偏院只有她一人。
而冯廷昌也从不来西偏院。
她抽泣道:“老爷昨个儿还说要疼我,可我等了他一整夜,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这具身体被风月之术浸润十数年,连啜泣也是梨花带雨,侍女显然于心不忍,吞吞吐吐半晌,将真相说了个大概。
原来昨夜冯廷昌甫一回府,就听说四少爷冯象则要给红楼的清倌赎身,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正正好好三十五个。
赎三十五个清倌是什么概念?
总之那间红楼派人跪在冯府门前,一直到落雨才走,临开时还留下了四张身契。
冯廷昌虽贪欢,但十分看重名声,一向是悄悄纳妾,暗买瘦马,绝不会落人口舌,今日被冯象则一闹,只觉老脸丢了个精光。
于是前院鸡飞狗跳,冯廷昌动用家法,要生生打死这个孽障,冯象则也不甘示弱,求完大哥求二娘,绕着祠堂跑了十数圈,就是不肯让亲爹如意。
府里人暗笑半天,都说四少爷那时一边跑,一边嚷着“爹买了个十五岁的瘦马,比儿子还小上两岁”,气得冯廷昌连夜召来府医,躺在榻上病得直哼哼。
四少爷竟只有十七岁!
可冯廷昌看着老得快死了!
此等小事,系统多半是知道的,梁沉香问了一句,系统果然回道:“冯廷昌如今四十八岁。”
梁沉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难怪冯廷昌喜欢身弱之人,倘若纳了强健的妾室,见对方整日活蹦乱跳,恐怕要嫉妒个半死。
梁沉香旁敲侧击半晌,又转移阵地,依法探问其他侍女,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
她左思右想,觉得冯廷昌七日后会被气死,然后全府给他陪葬。
至于自己,她甚至想不出苟活的理由。
不成,她必须想个法子,让四少爷放过三十五个清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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