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神宫寝殿，趴在他的床上，入眼都是泛着冷光的洁白玉砖，背部还有清凉的触感传来。
玄泽回头看了一眼，是望玉在替他擦着药膏。
皱着眉，攒着气，下手却很轻。
“别动，很快就好。”那些伤痕太触目惊心，玄泽醒了他也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我睡了多久了？你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处理？”初醒的嗓子带着沙哑。
“两天，”望玉没好气道，在他听来玄泽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我手上的不碍事。”
“哦，”玄泽听出望玉还有小脾气，清了清嗓子道，“这恶鬼灼伤确实不碍事，况且有神气护体，也伤不了根本。你也有体会，应该知道此伤看着吓人而已，实际也没有很痛。”
望玉一言不发，默默替玄泽擦完药，绑上杏林给的白布。
沉默太久，玄泽想要起身，却听望玉开口道：“这不是痛不痛的问题。”
“哪怕你只是痛一点，在我眼里我就要痛万分。上次你去淮海受伤，你一直不肯说，我就不问了，但此次…此次你就伤在我面前，还是为了我……”
“玄泽，我宁愿去死也不要你为了我做这么大的牺牲，下次…下次不要挡在我前面了……我会努力修炼，以后不拖你的后腿……”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感包围着望玉，两天的日夜，每一秒他都在回想玄泽被恶鬼攻击的那一幕，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被玄泽护在怀里，万一玄泽承受不住怎么办，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玄泽支撑着起身，心想这次真的吓到白虎了，他十分懂这个情绪，他太熟悉了。
千年来他也是被这样的情绪笼罩，从玄淮跳下剑保护他的那一刻起，他的自责就在心里扎根，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想着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如他所愿，他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练习里他不断变得更强，但他心里的枷锁始终没有打开，他仍旧是当年那个御剑都御不稳的孩子，依旧是当年在大殿外听到父亲说“难堪大任”的无用闲神，因为能给他肯定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可是此刻面对望玉，一株带着新鲜情感的小苗在心里破土而出，他带着自己的理解，试图化开望玉的郁结，他说：“如果换做是你，看到我身处危难，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吗？”
“我当然会！”望玉不假思索。
“即使会受很重的伤，会很痛，你也会来吗？”
望玉不知道玄泽为什么要问这种东西，他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上刀山下火海，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会去。”
玄泽沉默一瞬，对望玉，也是对自己说：“那我也是一样的。并非因为看到你弱小所以想要保护，也并非因为自己强大所以想要站在你前面。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行为，即便将来你真正掌握了山神之力，我也依然会努力保护你，所以不要为这件事自责。毕竟我们是…我们是…”
玄泽一时间想不出词来形容他和望玉之间，说朋友太轻了，说亲人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不知道对望玉来说是不是如此，但对他来说，这几年的陪伴十分重要，他和望玉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羁绊，在神宫清冷的岁月里不动神色地生根发芽。
望玉搂过玄泽，让他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同之前在神宫内相互取暖的岁月。有东西在望玉心口碎掉了，碎得掷地有声，碎得融进了骨血，他想他这辈子都不要和玄泽分开。
耳边传来望玉闷闷的声音：“嗯，我不自责了，但我还是会努力修炼。你以后，可以多依靠依靠我。”
山下新年还没过完，天上又降了一场大雪。
有人说是瑞雪兆丰年。
有人说此雪来得异常，是天有不测。
祈山是没有雪的，神宫本就寒冷，若是覆了雪，那真是入目皆是白色，感受到的冷意也更加刺骨。玄泽图方便，反正四季变化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必要，干脆手一挥，让祈山终年保持一个温度，一个景色。
但今年不同了，望玉撤了玄泽的结界。让这漫天的大雪，肆意覆盖祈山的每一个角落。
望玉还给玄泽准备了狐毛大氅，本来想买一件老虎毛的，但买衣服的店家觉得他可笑，说这世上谁敢去拔老虎毛啊。望玉觉得老虎毛有什么不可拔的，如果要给玄泽做衣服的话，尽管来拔他的毛，但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吧，他一定给玄泽准备一件四方最暖和的、独一无二的望玉牌虎毛大氅。
玄泽其实不太需要这些东西，他是能感觉到冷，但神仙冷了也不会感冒。冷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但他还是任由望玉忙东忙西，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
今年的雪确实大，祈山只有他们两个，厚厚的积雪平整无暇，留在上面的只有独属于他们的脚印。
他们来到了山中的一座无名小亭，因为它的主人玄泽没来过这里，更别说取名字了。
亭子里面也有不少积雪，望玉施法将这些积雪都清理干净，又将石椅子用法术温热，才拉着玄泽坐下。
玄泽依着望玉坐下了，疑惑道：“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雪就是树，着实没什么好风景，此刻去福顶台的话，应该能看到银装素裹的人间，那里更好看才是。
“我给你变戏法。”望玉说得开心，从雪地里捧起一大堆雪，如同捏泥巴一般，用雪捏了很多个小玩意，然后一个一个摆在玄泽面前的石桌上。
玄泽看着面前的两个…鸭子，三个雪人，还有一团看起来比较大的东西，不知道望玉在变什么戏法。
望玉指着第一个鸭子：“你看这是什么？”
“鸭子。”
“！！！！这是春长姐！”
“……！？”
“你再看这个。”望玉指了指第二只鸭子。
“春…在？”玄泽动脑类比。
“嗯嗯。”然后望玉指向第三个雪人，“这个呢？”
玄泽想了想，望玉捏的应该都是认识的，这个雪人那就是……“我？”
“这是觉翁长老！！”
“哦哦，那这个就是识序了。”玄泽看着第二个相似的雪人说道。
“对对。”望玉很是满意，自己捏雪人的技术真是出神入化。
“所以这个是我？”玄泽看着最后一个小小的雪人。
“是的，你比较可爱嘛~”
可…可爱？玄泽实在看不出第三个雪人哪里可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爱的。
“你再看看这个，这个是谁？”
最后一大坨东西着实看不出什么，能看清有个圆圆的头，有个胖胖的身体……
好了玄泽不用猜了，望玉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是你。”玄泽肯定道
“嗯嗯，像不像我？”
“呵呵……太像了。”
傻乎乎。
得到夸奖的望玉很是开心，兴奋道：“还有呢！”
望玉跑到不远处的一颗松树下，朝玄泽大喊：“昨天半夜落的大雪，看你睡熟了没叫你起来，本来晚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没想到这雪白天居然不下了。我现在给你造一场好不好？”
望玉摇着松树的枝干，枝叶上的积雪在摇晃中落下，他天真又殷切地想复制一场大雪给玄泽看。他隔着雪絮看玄泽一个人坐在雪地亭子里，如同他这么多年一个人住在神宫当中一样。
世人待神总是不同。无论是敬是惧，都隔着一层。
他高高在上，他彷徨寂寥。
千年间只有一只白虎，机缘巧合般走近了神宫，自此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玄泽。
然而望玉知道玄泽爱世间，但不留恋，好像随时可以放手而去，于是他迫不及待要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展示给玄泽看，总有一样东西，会让玄泽舍不得这人间。
少年开怀的笑声载着飘雪飞到了玄泽面前，玄泽伸手接住了，留下一丝冰凉细腻的触感。
望玉甩了甩头上的积雪，朝玄泽走来，半跪在玄泽面前。望玉希望玄泽身边可以多点热闹，但又不希望太过热闹，起码要留一个最近的位置给他。
那成年之后褪下的白虎尾巴毛已经被玄泽挂在了乾坤玉的下方，跟着他的坐姿，袒露在了风雪里。
望玉拿起乾坤玉看了看，觉得这白色的老虎毛和青翠的玉果真甚配。
望玉的手冻得通红，玄泽看见了将他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取暖。
“好看吗？”望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玄泽。
“好看。”明明可以用法术，偏偏要自己去摇。玄泽心想，傻虎比雪好看。
望玉说：“以后每年我们都看雪好不好？祈山不下雪，我们就去别的地方看。不仅看雪，还要看雨，看海，看山，看花。”
望玉确实到了爱玩的年纪，神宫虽大，大不过四方，四方景色变化万千，神宫却单调枯燥，连他也无趣得很，如果望玉想要离开……
“如果你想要出去玩，我不会阻止。”
“我不是要出去玩，我是想和你一起玩！”
“和我…一起？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啊！一个人看风景就只是看，两个人一起就会有回忆！你要是不想出去玩，那咱们就在祈山，等雪化了，春天来了，山上就会开满花，到时候春长在新春的新果子也该上了，我们就来着赏花喝茶吃果子。”
等雪化了之后……玄泽仿佛已经看到了祈山开满花的样子，在望玉的眼睛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想关于“以后”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等待过什么。
如果想看花的话，他其实可以用虚景造一场，可是这么多年他没想过看花。
但此刻他觉得“等”这个字非常有意思，他不想用法术来轻而易举地看一场虚无的美景，他也不再觉得喝茶看花是无意义的小事。
在望玉殷切的盼望中，玄泽点点头说：“好，那我们一起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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