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微冷。他本是水系之子，在水里来去自如，也不会觉得水温不适，那点寒意都来自心脏深处。是哥哥化的海又如何？淮海没有玄淮的温度，每一次浪涌都在提醒他，他的家人早就不在了。
玄泽沿着黑气来到了淮海最深处。源源不断的黑气正从海底冒出。
的确是地界之下的鬼气，它们试图重新回到地界。海水抵挡了一部分让它们畏惧的东西，它们想借海水之力再次祸害人间，只是淮海不是普通的海，鬼气在淮海中的能力被大大削弱，鬼气没法利用淮海，甚至被淮海不断净化。
感觉到了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鬼气汇聚，原先分散的鬼气凝聚在一起成了巨大的黑团。
千年前震慑九洲的恶鬼嚎叫又出现了：“千年了—”
话还没说完，玄泽一剑斩来，鬼气被凌空斩散。
原先的鬼气消失，新的鬼气又从洞中涌出，组成了新的黑团。
恶鬼继续道：“千年了，九洲都被我吃干净了，那些人呢？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多活几天。”
恶鬼或许在下界把脑子吃坏了，玄泽二话不说又是一剑。
恶鬼散了又聚：“你是什么东西？”
玄泽又是一剑。
恶鬼聚，玄泽继续斩。
一剑又一剑，好像在发泄，在报复。
等胸中那口气终于出完了，玄泽才不再管那道不成气候的黑团，往鬼气出现的源头去。
不知道何故在海底出现了连接下界的缺口，越靠近黑气越重，恶鬼叫声越凶。没被净化的鬼气灼伤了玄泽的皮肤，他丝毫不在意，也不施法抵抗，自顾自地修补漏洞。
太简单了，玄泽想。只是做这样的事，就算承担神的责任了吗？
再次站起身，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边萦绕了一圈蓝色的水波，帮他阻挡了鬼气的靠近。
玄泽知道这是什么，就算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他也记得。
“哥哥。”
玄泽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哥哥庇护在身后。那时候哥哥就像这水波，一直保护着他，就算他从剑上掉落，哥哥也是义无反顾跳下来将他抱在怀里，抵挡了恶鬼的撕咬。
他本来是可以被爱护着长大的。
虚空中看到玄淮出现在了眼前，接着是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他们都欣慰地看了玄泽一眼，然后消失，最后又变成了玄淮。
是四神留下的最后一点神力，合在一起，将玄淮的最后一丝神识留在了海底。
他们似有预知，这个只能自己挣扎着长大的孩子终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玄淮一如印象中的高大，他缓缓开口：“小泽，你长大了，哥哥等了你很久。”
“对不起哥哥，我没有做好。我不敢来这里。”
很多次，他都只敢在遥远的高山上，看一看远处的淮海，哪怕听到一点海浪声，都会让他又心酸又愧疚。
“小泽，你做得很好。不要惩罚自己。”
玄淮伸手放在玄泽的肩膀上，他没有感觉，玄泽也不会感觉到，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哥哥，如果是你，你会做得更好。”
玄淮温柔的声音让玄泽留恋又让他难过。
玄淮摇摇头：“小泽，我们将你留在这里，不是想让你做一个完美的神。父亲成山，让地界不再动荡；母亲化云，让大地不受烈日灼烧；阿姐化风，助气运循环；而我化海，让水运助人运。小泽，我们也只做了一件事而已。”
“那我呢，哥哥，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做。”
“你正在做，你是希望，你会成为人族的希望之神。四方不似九洲，人族需要我们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少，将来他们的意志会成为最坚不可摧的力量，你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意识到这一切之前，让他们保持希望，继续前行。”
“希望？我要如何成为希望？”
“尊重生命，敬畏生命，让每个人都有相信的力量。”
玄泽不太明白，但玄淮的时间不多了，他继续说：“小泽，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要做的事情，比我们都难很多。但我们选择留下你，并非只想给你留下重担，神也有私心，太平人间，没有比这更好的风景了，你也要在这人间找一找自己的希望，体验喜悦亦或是悲伤，体会七情六欲面前的众生平等。”
玄淮神识渐渐消散，连带着蓝色水纹也在渐渐消失，玄泽伸手，皆是徒劳。
“小泽，别怕，去做你想做的事。风吹白云，山水盛意，此后每一刻，我们都在相逢。另外，还有一事，青女魂魄在森林漂泊太久了，帮哥哥告诉她，山盟仍在，可当同归……”
“哥哥！”玄泽喊得声嘶力竭，从此以后再没有亲人了。巨大的孤寂再次将他淹没，让他窒息，纵然在神宫内已经感受了千万遍，但没人会对疼痛麻木，留在心底的难过如同腐肉，只会越长越大，越来越痛。
玄泽看着玄淮一点点消失，哽咽出声：“我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呢？”
玄淮最后看了一眼青女森林的方向，说：“比如，一个永远都会等你的人……”
玄泽独自在海底坐了很久。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恶鬼降临时，会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孩子了。他有过迷茫，受过冷寂，但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部分，在独自一人挣扎着长大的时候，被成长的骨骼覆盖，被新生的血液冲刷，重新回到人们视线的，是可以站着万民之前、立于天地之间的神。
海底的余温被深压心底，他拿稳手中剑，重新回到了岸边。
青女森林郁郁葱葱，受青女灵力滋养，比别处的森林都要茂密，玄泽在此施法，召唤青女魂魄。
平地起风，青绿游丝从万千树叶中伸展，汇成青女魂魄出现在了玄泽眼前。
玄泽两手交握，朝青女作揖。
“好久不见，小泽。”
“青女姐姐见安，淮海海溢已平，乃深海底部出现裂缝，地界之下的恶鬼妄图再次侵扰四方，我已修补裂缝，逃出的恶鬼也被悉数斩于剑下。”
青女看着眼前长大的玄泽，他与玄淮有相似的眉眼，都遗传了母亲的丹凤眼，只是玄淮上挑多点，更凌冽，玄泽眼睛的弧度更平滑，温柔了许多。玄淮在的时候，常常说家里有四个战神，依玄泽的样貌，以后不适合舞刀弄剑，做个福禄神或者喜神就行。
眼前的玄泽长高、长大了，但他没有成为福禄神，拿剑的样子，倒更像他的父亲。
若是玄淮还在……
青女说：“你长大了。千年来我一直在这里，无论是远方来的鸟儿，还是在森林迷路的猎人，都听他们在夸赞你，四方无天灾、无妖祸，你功不可没。”
青女一直这般温柔，玄泽早已将她当作家人看待，被长辈称赞，一时间有点羞赧：“青女姐姐…我，我也没有做多少，当年恶鬼降临得突然，你和哥哥的婚事也因此拖了下去，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家人，我也该唤你一声嫂嫂。嫂嫂，我在海底见着了哥哥，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青女能感受到淮海那一抹神识已经散去，她也守在这里很久了，千年魂魄，漂泊无依的感觉确实有些不好受。
“哥哥说，山盟仍在，可当同归。”
玄泽想，若是他早点懂事，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他也是水系，由他来化海的话，青女和哥哥就不会……
“对不起。我当时很没用。”
“小泽，不要抱歉。这不是你的错。神有神的命运和抉择，你哥哥不后悔，我也不后悔，能够相守这千年，我很知足。”
虽然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玄泽把一切归于自己身上的话，这担子也太重了。
青女继续说：“小泽，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肩上，四族仍在，琐碎事务可交于他们处理。你没对不起任何人，神也并非要做到舍己为人的地步才是神。我当散去，天地间再无你的亲人，年幼居高位，一定倍感寂寞孤独吧。”
心底的那点感情被这样温柔地揭示，玄泽压下舌尖酸涩，说：“还好。”
“你哥哥以前就想让你做个福禄神，成为人间吉祥物，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拿起了剑。小泽，听哥哥的话，去看看人间盛世，别把自己锁在宫里。”
“人间热闹，但人族…已经不需要我了。”
“终有人会需要你的，哪怕只有一个人。”
玄泽抬头，他想起来神宫中确实还有一个需要他的……虎，他问青女：“嫂嫂，你可听过盂山赤铁？”
“盂山赤铁？盂山盛产铜铁，赤铁汇聚大地力量，需千年才成实体，得之可获山神之力。”
“几年前我去盂山斩妖，此妖为白虎，生吞了赤铁，但赤铁在她体内吸食她的骨血，我赶到之时她已奄奄一息。她的身边有一只刚出生的白虎，我看过他的血脉里毫无妖气也毫无力量，只是普通白虎，但他成长速度惊人，而且近来我发现他的体内似有力量觉醒，我怕……”
“你怕有赤铁留于他体内，吸食他的骨血？”
“是。”
“我虽不知如何化解赤铁之力，但古书有记载，万年前有上神得灵石，却遭灵石吸食灵力，后于三月洞借月神之力，重塑筋脉，将灵石化为己有。赤铁困于母体，恐怕在孕育之际便融入白虎骨血，强取不妥，你可带它去三月洞，疏通筋脉，或许会有效果。”
想来是神宫冷寂，玄泽才将白虎带回去作伴，青女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白虎天生喜杀伐，若得了山神之力却走入歧途……
青女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的忧虑：“小泽，那白虎若吸收了赤铁之力，未来是福是祸，皆在你的选择了。”
“感谢嫂嫂指点。那白虎自小我看着长大，心思纯良，还很听话，即便得了山神之力，好好教导便是，有我在，不会让他成为祸患。”
“好，我相信你。”
青女魂魄开始消散，变做青绿游丝，又变做点点星光，重新回到树木中，树枝微颤，青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生死相随，我当同归。”
“小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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