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从熙的仪仗甚是煊赫,皇帝站在前面,文武百官分成两列依次按照官职品阶,四周太常寺的乐工也敲鼓奏乐,尘烟四起,面前是严阵以待的平戎军军士,列成方阵,秩序井然。
皇帝这边的锦步障也排好了,百官静穆,温行站在皇帝一侧,神情严肃,温兰殊只能隔着众人看自己的父亲,手心冒汗,心也揪紧了,身体上的不适愈演愈烈,他头有点晕。此时振旅亭外的官道,已经有一列兵马赶至,为首的并不是权从熙,而是另一个人。
温兰殊心下陡然一惊,一旁独孤逸群见状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要不先回驿馆休息?”
“不必。”温兰殊抬头,独孤逸群倒是容光焕发,“昨晚估计是没盖好被子。”
独孤逸群小声道,“那我找人送你回去……”
温兰殊放心不下温行,而且他也好奇权从熙对朝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就拒绝了,“不用了,真的不用。”
军旗开道,清晨的尘雾被风吹开,精锐终于露了真颜。平戎军配有重甲骑兵,连人带马都有鞍,在战场上猛冲经常能踏破步兵的血肉之躯,若说有什么坏处,可能就是机动不够。为此,权从熙在平戎军配备了一定数量的轻骑兵和步兵,按需调配,视情况来决定马佩不佩甲。皇帝更是偏爱这位建宁王,专门开辟了一处铁矿,韩粲掌握盐铁转运之权,给权从熙以便宜,因此二人私交甚密。
甲光粼粼,天边旭日喷薄而出,照着玄甲璀璨无比,在场众人无不觉得这是大周的精锐,于是在马蹄整齐的哒哒声中都肃静起来,心都悬着。
铁关河两边的偏将,一人手里执着军旗,一人手里执节,三人分别在距离皇帝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下马向皇帝行礼,交还旌节,而后权从熙自中军走出,兜鍪挎在一边,眉目刚毅,猿臂狼腰,赤红披风扑扑作响,明光铠如战神降世。
“臣权从熙,交还陛下旌节!”
李昇身侧宦官接过旌节,忙给权从熙一个软垫。权从熙跪下行稽首大礼,李昇赶忙扶起爱卿,“爱卿奔波数月,实在是辛苦了。”
“分内之事,陛下垂拱而治,臣当鞍前马后,护大周国祚绵长。”权从熙说话含蓄,虽说长得是标准的武夫模样,虬髯浓眉,目露精光,可说起话来竟然如此温吞,和温兰殊印象里不大一样了。
温兰殊攥紧衣料,他眼前景象重叠,已经快站不住了,两条腿虚浮着,某个地方还火辣辣地疼,这些他都没法说,只能托言是昨晚没盖好被子。他觉得自己像是和周围所有人都隔了一层,听他们说话也如同蒙了层纱,朦朦胧的,闭目养神一会儿,一睁眼刚好看见兵马使铁关河的目光锁定了自己!
一瞬间浑身过电,温兰殊的神智乍然清明,那些在蜀中的回忆都涌入了脑海,和李昇不同的是,有一段是他三缄其口从未提起的,也并没有李昇想的那么美好。
铁关河冲他意味深长一笑,他们隔着人群,隔着军旗,那充满挑衅与戏狎的笑容,似乎在呼唤着什么。而后兵马缓缓入开远门,皇帝牵着臣子的手入城,剩下分成两列的官员逐渐汇成一股,跟在华盖之后也踏上了已经清了道的空无一人的长街。
温兰殊咬紧了唇,他胸闷得厉害又想吐,于是跑到人群外,按压自己的前胸,拼命压抑腔中想要奔涌而出的污秽,另一只手撑着一旁的树干,旋即蹲了下来。
“听说‘蜀中铁虎’来了?我怎么没看到呢?”
“就咱俩这青衫,怎么可能看得到铁虎啊。”
“都说他吃过人,你说真的假的?”
“这我哪知道。”
温兰殊眉头紧皱,愣是吐出来点儿酸水才好些。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胳膊上一条无法愈合的深刻伤疤,原本惨白的脸此刻白得像鱼肚,一点儿血色都不见。独孤逸群逐渐落在后面,此刻刚想扶起他,就被横出来的手推阻到一旁。
“不劳廷尉,十六叔,你身子不适,就先回府上歇息。”卢彦则将温兰殊的胳膊绕过脖颈,搀扶着对方往城内走,徒留独孤逸群在原地。
“十六叔……”卢彦则一身武将的鹘衔瑞草纹绯袍和蹀躞带格外气派,此刻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下温兰殊的衣服纹路,竟然不是鸾纹,而是同样象征了武将的鹘纹,甚至还有些宽大,至于温兰殊,只见他缓缓去牵马,马臀后禁军的印太明显了。
“你的衣服和马怎么回事?如果说马是昨天在韩府的时候牵错了,那这衣服怎么也如此奇怪?你昨晚去哪儿了?陛下找不到你,还来我这儿找了,吓了我一跳。”
温兰殊上了马车,手支着额角,“没什么。”
“你牵错了马,出去玩了?是不是晚上在外面吹风着凉了?”卢彦则追问。
“……嗯。”温兰殊心想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就顺着卢彦则的话。
禁军,韩府,一想就想出来是萧遥,“禁军的马都登记在册,你偷了一匹,被人抓住了把柄,那萧遥是什么人啊?雁过拔毛的主儿,我去给你送回去吧,别又惹了什么风波。”
卢彦则作势就要下马车真的去还马,谁知温兰殊拦住了他,“不用,我等下去还。”
“我就是担心他会借机对你发难,你是知道的,他这个人性子阴晴不定,若于你清誉有损,就不好了。”卢彦则忧心忡忡,温兰殊性子骨鲠难合,又是家中独子,不明白这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因此自己少不得为这小叔操心。
“没事,真的不用了。”温兰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少韫在我这儿一切都好,最近他忙着考试,年末还有明年监生的选拔,要是能被选中,就可以科考。他也挺不容易的,之前我见过一面,那时候他还挺意气风发……”
卢彦则欲言又止,“他……没说别的什么?”
“哦,没别的了。彦则,你是不是明天就要准备出发去陇右了?这次一去,年前回不来,你少不得又得在边疆过年,也是不容易。”温兰殊揉着眼周,说话声越说越小。
“嗯。”
这话果真奏效,卢彦则之后竟然再没说话,温兰殊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是那句“没别的了”,还是“也是不容易”?他意识混沌不敢多想,等马车悠悠行驶到自己宅子的时候,嘱咐卢彦则帮自己在御前辩解几句,就说身子不适,紧接着趴床上睡觉了。
卢彦则并没有马上回到宫中,反倒是先回了趟家。现在权从熙正在殿前,按照礼节又要有很多寒暄或者繁琐的仪式,这些跟他一个兵马使搭不上边。
他和钟少韫的关系算是什么?卢彦则说不清楚,推门而入,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就遇见了早起上学的卢英时。
卢英时挎着挎包,难得先开口说话,“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
卢彦则还有点惊讶,这弟弟难不成是盼着自己走?“是啊,我走了,你应该很高兴吧,没人管你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搬去十六叔那里。”
卢彦则笑道,“你是因为我才在家里?”
面对兄长可以算得上自恋的疑问,卢英时半带着无奈,“我本来也不打算在家里住,要不是你,我早就住到十六叔那里了。哦,少韫知道么?”
“你提他做什么。”
“我就问下。”卢英时走得很快,脚步生风,像是害怕自己再多待会儿就会露馅似的。
·
温兰殊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有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这感觉和清晨天未亮的时候太熟悉了,导致他迷迷糊糊喊了声“长遐”。
坐在他床边身着柘黄袍衫的君王难以置信回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你看我是谁?”
“唔……你!”温兰殊挣脱不得,“你怎么来了?”
乍然清醒的温兰殊终于能仔细环顾四周,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抽走了魂魄,所以就没在意身边的一些陈设有什么变化,这会儿他细看才发觉,怎么一旁衣架上的衣服全乱了,自己常穿的那件长衫也从衣柜里跑了出来……不对,衣柜怎么是敞开着的?
李昇就像个做完坏事的小孩,以为这么做至少能收获来自大人的斥责,想着他都这么过分了,温兰殊总不至于置若罔闻吧?温兰殊揉了揉眼,头痛欲裂,“你回去好么?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看见我!”李昇拉开他的胳膊,狠狠攥在手中,那力道在温兰殊的手臂上勒出几道红印,“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那样,你能不能原谅我,不要不理我!这一个月,我平衡朝臣,心力交瘁,所以没来见你,好不容易昨晚想来找你,你又不在,你是不是得了消息,躲着不见我?”
“陛下,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君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温兰殊手腕快被捏碎了,身上又有一股火没处窜,灼得他难受,得赶紧吃药了……
李昇厉声道,“好,我是皇帝,我让你为我去死,你愿意不愿意?”
“你……”温兰殊手腕的疤此刻忽然被刺痛,痛彻心扉。死?他当然差点死掉,蜀中从来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对李昇而言,可能是两人相依为命在群山之间隔绝人世、无人打搅,只有温兰殊知道与世隔绝意味着什么——那是因为群狼被阻隔在了外面,那是因为想要杀李昇的人和野兽都被温兰殊处理掉了!
漏网之鱼也是有的,而漏网之鱼反扑,带来的就是鲜血淋漓。
李昇全然不知,“朕要你死,你会不会去死?你不是很忠心么?”
温兰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知道自己活下来有多不容易么?为什么要轻飘飘说生死?你以为死很简单?”
“你也知道死很难,可你能为了我差点死掉,却不会爱我,对么?”
“歪理……这完全不是一码事!你是皇帝,你是天下共主,我是来辅佐你的!”
“可我喜欢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权从熙能去打仗,你不行,你知道我有多怕么,我怕你在战场上有闪失,我怕你一去不回,一个月不见你我就要疯了!”李昇越说越激动,双手紧握温兰殊的手腕,“我也是人,我也有喜欢人的能力,你不能让我喜欢上你,就冷漠无情地走了……”
温兰殊简直难以置信,他一直理解不了李昇的想法。明明在外人面前,李昇的表现还算得上是正常,为何只要一面对他,就变得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还是挣脱了李昇的手掌,“陛下,我们是君臣,仅此而已。”
萧遥: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彦则:森么情呀森么爱呀的,不健康。
卢英时:[白眼]你最好是,我一个青少年为了你的爱情奔波操心,谁来替我发声!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剧透,目前,卢彦则和钟少韫的感情,石榴不知道,而石榴和獭子的感情,卢彦则也不知道。
卢英时承担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责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君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