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温兰殊回老宅侍奉父亲,刚好遇见个亲戚。
清虚观的道士,云霞蔚。
云霞蔚慈眉善目,一身缁衣道袍,手里又有一些丹药,熟悉的瓷瓶形状让温兰殊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给他准备的抑制丹毒的丹药。
之前青城山救治温兰殊的老道,是云霞蔚的师父。不过俩人一个比一个逍遥自在,所以温兰殊这么多年其实没怎么见云霞蔚,因此这人见到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小兰怎么长这么高了!”
云霞蔚还习惯小孩子一样的称呼,在旁人眼里,温兰殊是侍御史,进士,又或是文人,但是在云霞蔚眼里,温兰殊就是一个孩子。
温兰殊手里还提着带来的点心,在影壁那里愣了愣。
“舅舅?”
“哇,红线是个大姑娘啦!”云霞蔚捋须笑道,“哎呀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吃完了也不来找我!小没良心的,要我亲自来找你。”
温行坐在堂下,桌案上已经准备好饭食,他难得这么松弛,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内弟和孩子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让古朴简约的院子轻快了几分,蜀葵花谢了,只剩下绿叶,它们一年四季都在那里,也在温行心中。
云霞蔚像个打秋风的,一顿饭大快朵颐,连句话都顾不上说,温行让婢女加饭,很快他面前就堆了一摞的碗。
“长安的米就是好吃……”
“这是扬州漕运来的粮食。”温行说道。
“咳咳,那长安的腊肠……”
“这是红红做的广陵风味腊肠。”温兰殊随爹,也跟着拆台。
云霞蔚一抿嘴,“嘿……你们父子俩这么久了还是没变,小兰你小时候多可爱啊,缠着我要去晋祠登古柏树,你那时候还骑在我脖子那里,顺着几人围的柏树爬上去,可把我吓坏了呢!这么多年,有谁能坐我脖子把我当竹马骑啊,真是个……”
“小没良心的。”温兰殊学会抢先一步,谁让这便宜舅舅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风流道士,跟云霞蔚开玩笑反而更有意思。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云霞蔚摆摆手,“不过我这次也去广陵了,红线这腊肠做得不错,她很有天分,说不定丹药尝一遍就会配了。”
“百草和五谷杂粮也不一样吧。”温兰殊皱眉,“你可别想骗我家红红去你那儿给你烧丹药,当个粗使丫头。”
云霞蔚找温行说理,“嘿姐夫你看,这伶牙俐齿的,跟谁学的啊?”
温行脸上难得一笑,摇了摇头,“你说明年要在晋阳给殊儿炼丹,能彻底解决丹毒,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你没来的这段时日,殊儿已经两次失控,差点有性命之忧。”
“啊?”云霞蔚扬高了音调,“怎么回事这是?那群人又盯上小兰了?”
温兰殊微一皱眉,不知道云霞蔚话中的“那群人”,和独孤逸群所指的是不是同一拨。
婢女把餐食撤下,三人来到堂下闲谈,又焚了旃檀香。温行闲暇之际有持念佛经的习惯,所以府里旃檀香不断,大慈恩寺甚至都会主动送。为表感谢,温行也常常会供奉诸僧,这也是为什么温兰殊能得到高僧舍利。
而且温行宅邸的布置也很简单,说是家徒四壁有点夸张,用文人的说法就是古朴清幽,和之前建宁王府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宅子也不是温行买的,原本的宅子比这儿更小,还是先帝觉得温行作为一朝宰相,太穷了显得皇朝吝啬,特地赐了一座宅邸。
温兰殊搬出清籁天成,在一旁弹琴,即兴起了首《梅花落》。
“希言,你到底怎么想的。”云霞蔚饮了口贡茶,“还有你小兰,你们一个个真是不省心。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一股脑都塞进清虚观去。”
“太后一切可好?”温行问。
“好个屁,你们选的小皇帝待她不好,她又不是亲娘,小皇帝记恨自己亲娘因为跟她关系不好所以死在入蜀路上,也不孝顺,更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思及此,云霞蔚把碗里的茶一口闷了下去,“也是,这小皇帝是个不择手段的,要是在乎天下人怎么想何至于对小兰那样。”
温兰殊低头不言语,这时候他作为晚辈确实不该说话,而且云霞蔚说的是大实话,太后跟李昇的母亲关系很差,曾屡屡说白净梵是妖孽惑主,幸蜀之时唯独没告诉白净梵和李昇,因此李昇失了母亲。
“因果轮回。”温行阖目,手里转着佛珠。
温兰殊挑动琴弦,琴音伴着炉中香烟,尽显清净君子风。
“她惦记着你呢。”云霞蔚冷不防说。
“因缘际会,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温行面无表情,木然道。
“……小兰,你爹比大慈恩寺的佛像还木。”云霞蔚无奈扶额,温兰殊心猿意马,弹错了一个音。
云霞蔚趁机开始胡咧咧,“你要是知道你爹当年的风采,估计就会明白为什么蜀王之乱能成功平定了。”
“往事休提。”
云霞蔚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那小兰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读书人,他呢,好不容易做官,结果招惹上一群是是非非。未婚妻因为被贵人看中,他失了未婚妻,结果那贵人还予取予求,要这读书人为自己做事。贵人的弟弟颇为赏识读书人,就要读书人来自己这儿做幕僚……你猜后来怎样了?”
“他为贵人的弟弟做事?”
云霞蔚看了温行一眼,满是不甘,“不,他后来帮助贵人,反手给贵人的弟弟来了一刀。”
温兰殊弹罢,将琴弦松了松,装入琴包里。他在脑海里抽丝剥茧一一对应——未婚妻是太后,贵人是先帝李暐,那么贵人的弟弟,就是本朝的禁忌,蜀王李廓?
温行起身托言不适,让婢女安排温兰殊和云霞蔚前去休息。云霞蔚叹了口气,眼神复杂,朝温兰殊招了招手。
“怎么了舅舅?”
“最近是不是有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
“具体什么是奇怪?”
云霞蔚想了会儿,“比如以前从没想到过会遇见的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
重重疑虑汇集心头,云霞蔚的忽然出现,萧遥的遮遮掩掩,以及莫名其妙的暗杀与陷害……温兰殊终于是点了点头,“有。”
“离他们远点,实在不行,你去清虚观。虽说太后那人吧,看我不爽,不过我看她也不爽哈哈,你去了,她估计会很喜欢你呢。”云霞蔚并未直接挑明,想来自己也并不拿捏,所以也不敢贸然告诉温兰殊,“京师最近不妙,我怀疑有人要死灰复燃。”
眼看外甥双眼迷离,云霞蔚拍了下温兰殊的肩膀,“没事,大不了收拾东西,舅舅带你回扬州,管他什么皇帝老儿,要是追得上老子,那就尽管来追吧。”
“谢谢舅舅,不过我没想过辞官不做,要是真辞官,反而在道观也不安宁,整日想着政事。”温兰殊抱着琴耸了耸肩,“可能就是操心的命吧。”
云霞蔚不以为然,他是方外人,没立场来置喙温兰殊的选择。被李昇磋磨这么久,还能对皇室始终如一,他作为道士向来看不明白。
“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你爹跟你讲过以前的事情吗?怎么我每次来见他,他话都少得很,一次比一次少,还心事重重的。”
温兰殊不置可否,“爹一直都是这样。”
“说起从前事,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爹这人吧,性子淡然,从未以此自矜。我觉得,他更适合做寺里那尊佛啊。”云霞蔚长吁短叹,伸了个懒腰就打算去洗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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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钟卢二人终于是到了行营。卢英时站在营栅前,陇山连绵,砂砾扑人面,钟少韫头戴风帽,连日风尘仆仆下,他脸色愈发差,而且此处又苦寒,傍晚甚至有雪片飘下来。
行营整整齐齐,军纪严明,刚过了吃饭的时间点,篝火堆熄灭,里面还有若隐若现的火星子。敲斗的兵卒走来走去巡查,看守正色俨然,不敢有丝毫松懈。
巡逻的小兵看他俩“鬼鬼祟祟”的就走上前,“喂,你们干什么呢,军营重地,女人来干什么?!”
钟少韫去了风帽,小兵不依不饶,“男……男的也不行,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有你!”说罢手持长戈,戈头对准了卢英时。
“找卢彦则。”卢英时神色自若。
“你怎么敢直呼我们卢帅的名字!”
卢英时实在叫不出哥这个字,恰好陈宣邈吃完饭出来散步,正嘬着牙花子剔牙,一看是钟少韫,揉了揉眼,甚至拽过来身边巡逻的小兵,抢过火把走上前,确认无误——
钟少韫怎么来了?旁边儿这个,还跟卢彦则长挺像?
卢英时心里翻江倒海,那声哥在嘴边憋着说不出口,他不想说“卢彦则是我哥”,更不想说“我是卢彦则的弟”。可是这临门一脚了,钟少韫正眼巴巴等着呢,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我身边这个是卢彦则的弟弟,耽误了事儿你怎么跟卢彦则说?”卢英时蛮横说道。
陈宣邈、钟少韫:“……”
与此同时有个人噗嗤一笑,打破了面面相觑的寂静。卢彦则掩面笑得停不下来,陈宣邈这厢不知道该咋办了,钟少韫旁边这人是谁啊也太蛮横了,敢直呼卢彦则的名字?
“卢帅,要不我给你把这人打发,然后把钟郎君……”
陈宣邈话音刚落,卢彦则摆了摆手,昂首龙骧虎步走了过去,笑声爽朗回荡,“怎么回事,今儿弟弟来看我了?”
陈宣邈:“?”
在外人面前,伪装还是要做足的。卢彦则先是拍打两下卢英时,“嗯,倒是又壮了点儿。你怎么想到来陇西行营?一路上是不是赶路来的,赶紧吃点热乎饭吧。”说罢招来陈宣邈,“给他安排住处和餐食,按照我平日里的规矩来。”
“诶好,那么这位……”陈宣邈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何苦来这么一问。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气场有点不大对,或者说卢彦则看钟少韫的眼神有点儿不大对劲。
钟少韫看起来弱不胜衣,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竟也不憷身着戎装的卢彦则,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眼此刻满是炽热,用陈宣邈的话来说,就是冒火星子。反观卢彦则呢,依旧是波澜不惊,坦然回应着钟少韫。
卢彦则面对千军万马也是这样,总是不慌不忙,指挥若定,“这位,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二人回到卢彦则的主帐,小壶在炉火上煨着羊奶,他倒了一碗给钟少韫。
钟少韫接过的时候,他们短暂手指碰触,凉意丝丝传来,卢彦则问,“你手这样凉,是来的时候没穿厚衣服?陇西气候不比长安,这时节秋老虎又吓人,马上要入冬了,怎的不穿棉衣?”
“这是你给我的衣服。”钟少韫觉得羊奶太烫,就吹了吹。
“那也应该顺应时宜。”
“我本就不合时宜。”钟少韫浅抿了一口,嘴角出现一抹白沫,卢彦则心猿意马撇过头去。
“我来是有件事告诉你。”钟少韫颔首,眉目低斜,“我的身份暴露了——考不了科举,没办法像你想的那样自由。”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直直看着卢彦则不回避,“彦则,我要回我的黑暗里去了。”
说着,他倏然抽出卢彦则的佩刀,出鞘砉然一声,刀锋当即横到了脖子边几寸的位置,下一刻便能割开喉管、鲜血四溢!
温行云霞蔚温兰殊三个人,儒释道集齐了,笑死。
卢英时:哥字烫嘴。
卢彦则:爱字烫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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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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