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日,谢藻那里得到消息,国子监祭酒寿宴上听到那首曲子,当即命人追查,找到了涉事的教谕,已经停职处理,并严格要求国子监下诸学,不得以监生为由头行贿走后门。龟兹乐班子的那几个姑娘还问温兰殊钟少韫怎么样了,温兰殊一一回复了过去。
太阳照旧升起,温兰殊支颐坐在胡床上,看红线把果子摆好,然后往罐子里塞,里面有她调好的蜜汁,秋风吹落桂花和隔壁院子的木栾,四下寂寥,阳光透过树叶,原本绿油油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静谧安然。
温兰殊忽然觉得,院子里像是少了什么。
少一个活物。
小猫小狗这样的,养一只也好。萧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来找他,他也没什么事,每日就在院子里看天看花看树,顺便想着卢英时和钟少韫有没有到卢彦则那里。如果有个小玩意儿在,会不会好点儿呢?
“红红,想养猫吗?”温兰殊曲肱而枕,问。
红线擦了擦额头的汗,“想!想养只小白猫……柳度家里有只猫刚生了一窝小猫,他说要送我一只呢。之前我还以为公子不喜欢养,就没应。”
温兰殊这才意识到柳度很有可能对红线感兴趣,毕竟这么勇武又古灵精怪、冰雪聪明的女子谁能不喜欢呢?“哦,那你……”
“但是权随珠说她也有一只,是狸花猫,打架可厉害了,她觉得猫随主子,我应该养狸花猫。”
温兰殊:“?”
不是,这俩人怎么背着他对红线示好?无事献殷勤啊……但是温兰殊真的很难想象柳度会主动问红线要不要养猫,谁让这河东郡公对谁都是一副麻木冷清的面孔。
作为红线的娘家人,温兰殊觉得自己有必要试探一下柳度。大周男子多风流多情,往往拈花惹草,引以为佳话,又能及时抽身博一个名号,女子就惨了,往往身心受骗遭受非议。
温兰殊不能坐视不管,“红红,你对柳度什么想法?”
“公子,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红线停了手中动作,“可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们不般配。所以你就不用为我多心啦,我只想陪在公子身边——公子你什么时候找个娘子呢?”
温兰殊苦笑,“啊……我努努力吧。”
“公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得找个伴儿啦。”
温兰殊抬眼望了望渐渐西斜的太阳,后院白鹤振翅高飞,冲天长唳,寰宇清宁,涤荡心境。
“好啊,找个伴儿,多个人给我们红红作伴。”
此刻门环又响了起来。
独孤逸群的到来让温兰殊措手不及,他这会儿刚在胡床歇下,身上桂花气还没散开,睁着朦胧双眼看向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满是迷茫。
“怎么是你?”
独孤逸群面色凝重,“祭酒整肃学风,我已有耳闻。起因只是一个乐班子在他寿宴上唱了一首《何满子》,诉说冤屈。”
独孤逸群把手里的诗稿给温兰殊看,“这是你写的吧?你救钟少韫,我可以保你,但你现在过分插手钟少韫的事,子馥,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玩弄小聪明,这无可厚非,但有些人你救不了也没必要救……已经有人盯上你了!”
温兰殊神志恢复清明,“你在说什么?我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是谁吗?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劫狱也没关系,反正红线那晚遇到了柳度,你们只要内外联合,我这侍御史也做不下去,大不了我回晋阳,再不济真成董贤,被你们口诛笔伐,是不是你真要我这样才满意啊?”
独孤逸群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对温兰殊的关心在温兰殊看来只是多此一举,谁能容忍自己的好意被如此曲解?
“我要是想告发你,大殿上就不会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子馥,现在的朝堂和当初不一样了,自从温相自废武功,解散玄鹰突骑不掌兵权,你和温相就失去了和韩相分庭抗礼的本钱。钟少韫只是一个契机,他的户籍是伪造的,已经被查出来了,太学要开除他,御史中丞正想着参你们一本,把责任都推卸到你和温相身上……”
玄鹰突骑原本产生于当初蜀王之乱。蜀王前去蜀地平匪患,便宜行事征集勇士开创玄鹰突骑。此一举犯了大忌,蜀地本就适合割据,传到先皇耳中则与造反无异。
温行彼时担任行军司马一心忠君,世人不知为何蜀王会将温行留在身边,并容许这么一个隐患发展壮大,最终功败垂成。
蜀王被温行所杀,玄鹰突骑解散。
然而这只是第一次解散,战时总会有例外。先皇避乱幸蜀,温行为了保障先皇安全,不得不从蜀地遴选精锐对抗关中叛军,又在蜀地平患,名曰“玄鹰突骑”。
这样一个精锐之师,却因温行不愿逼迫皇室成为军阀,最后拆分的拆分解散的解散,其中多卸甲还乡,小部分留在京师——也就是独孤逸群所说的,自废武功。
韩粲有云骧军,权从熙有平戎军,俩人还都有爵位,你温行为什么不敢争一争呢?
独孤逸群越说越激动,“你没有发现么,你们做了这么多,好处何曾落到自己身上?”
温兰殊像是早知道这些,并没有太惊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走吧……”
“你和你爹,都被卢臻和卢彦则利用!”
温兰殊浑身犹如被浇了凉水,尽管这些他一开始就想过,不过经由独孤逸群之口还是让人心寒无比。
“你们就是靶子。”独孤逸群一字一句,话里像带了刀子,“如果你还在意你爹,就告诉他,不如告老,让卢臻出山……”
温兰殊不想再听,“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劝不了父亲。他有自己的想法,非我所能干预。”他揉着酸痛的眼周,身心俱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闻言独孤逸群忽然道:“子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韩相女儿成婚么?”
温兰殊不语。
“因为韩相很功利,他答应我做他女婿唯一的要求是我能帮的上他,为此他会给我机会,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韩娘子亦然。我们之间没有大义,彼此利用,互相成就。从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像你,有太原温氏在背后支撑着,我想往前走就只能放下文人的身段。”说到这儿独孤逸群冷笑,“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身段呢。我是没有名的,我也不可能坚守贫贱,既如此我就不可能不要眼前的利。”
“今日说这些话,就当是全了我们的旧恩情吧。”独孤逸群不想再继续说了,掉头就走。
“钟少韫,到底是什么身份?独孤,你绕了这么一大圈,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你们也已经怀疑他了?”
独孤逸群顿在门口,“他牵扯到一桩陈年往事,如果查出来真和那位蜀王有关……”
他满腹思虑回眸,手握紧了袍摆。
“你和温相,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
政事堂中,温行与裴遵、韩粲等人商讨政事,一旁的中书舍人裴思衡负责草拟奏疏。
关于精兵简政和裁剪开支的文牒基本上由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起草。裴思衡入阁没有多久,他是出了名的笔杆子,当初写文章写得好,时常要代主司执笔,当初因为祭天礼词写得太漂亮,被韩粲予以提拔,先是在京郊做了几个主簿县令,然后从御史台一路升迁入阁,可以过问政事。
即便如此做到这一切他也已经到三十多岁了,有了家室。人一有妻儿,身上那种少年意气和锐气就会稍微减下来些许,因为不再是一个人生活。
所以这次政事讨论他其实并不认可温行,却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记下。
裁撤官员,开源节流,又收建宁王兵权,接下来做什么只要不是二傻子都能明白。
政事堂内温行不苟言笑,裴思衡深知明日这封奏疏将会递交紫宸殿,也就是每日朝觐后宰相与皇帝的单独会议。如果真的施行,来年会有一场战事,到时候满朝文武节衣缩食共同资助前线,成了皇帝与温行彪炳史册,大周中兴,不成再来一次皇帝幸蜀。
关键是裴思衡有些累了,不仅裴思衡累,很多人也累。温行风风火火整肃朝纲,查贪腐,又改革税法,不还是跟韩粲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法子嘛。
几个宰相针对要不要改革税法进行了争辩,裴思衡向来不懂这些,他只是个笔杆子。裴遵是他同族,按辈分应该叫一句大伯,不过在政事堂必须称职务叫一声裴相。
裴思衡好整以暇地看着三位宰相,温行建议以钱币代替实物来进行税收,韩粲反对,说这么一来对于盐铁是一大压力,而且贸然改换政策,罔顾丰年灾年之不同,又控制不了地方物价,于百姓不利。
裴思衡忍不住抿了抿嘴,这位韩相公前段时间刚因为过度剥削民脂民膏而退居二线,不得不迎温行出来充场面,改善一下朝廷形象,结果现在看起来还挺重视民生的呢。
裴遵和着稀泥,“都能徐而图之嘛!”
这位大伯年纪大了,是皇帝拿来拉偏架的,毕竟温韩二人脾气太过执拗,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冷若冰山又棉花似的让你无法出力,要没个老前辈在一旁坐镇还真不行。
裴思衡只是个小人物,只能用笔杆子把具体细节记下来,然后偷偷打哈欠,想着一会儿回家路上买一下路对面的饼子,妻子说挺喜欢吃的……
“思衡,你觉得该怎么解决呢?”裴遵祸水东引,这可真是不把侄子的命当命啊。
裴思衡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
你们三个宰相讨论,确定要我来说?
最终在温行的默许下支支吾吾说道,“打仗多花钱啊,每次打仗过年赏赐都减半,腊月的俸米也不发……所以如果能讲和,如果能和河北藩镇讲和的话,大家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裴思衡下笔千言,却在此时支支吾吾,还恨不得当场挖个洞爬进去。
他低着头不敢看温行。
政事堂一时无言,屏风上贴满了战报与近些日子的政策施行反馈,还有各地造反的军情。温行站起身来,只有他一个人站着,窗外青松茂竹,篱笆里种着一丛丛菊花,香气扑鼻。
“止戈为武,止戈为武啊。”温行说罢,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政事堂,看起来跟他之前并没什么区别。
他身后,韩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踽踽独行的消瘦背影,和当初在蜀中见到的没有半分区别,让韩粲忍不住怀疑,上天真是对温行太过纵容,导致这么多年了,心性还没被世事磋磨,依旧那么骨鲠难合。
裴思衡:三个上司打架要我提建议,尊嘟假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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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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