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的古柏树吸纳了千百年的日月精华,亭亭如盖。温兰殊手抚幼时记录身高的刻痕,枯树皮落下几块碎屑。
他还能回想起自己骑在云霞蔚肩头,嚷嚷着要爬树,要长得比云霞蔚还高。
鱼沼飞梁的十字桥下红鲤鱼又肥又大,他坐在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恬淡,惬意,美好,时光好像凝滞了。
他知道是梦,因为这里的一切太过美好,一草一木,恰到好处,挑不出错,也没有烽火连天,满目疮痍。
难老泉的水一直往外冒着,他念叨着那句诗,“既饮旨酒,永锡难老。”
事实上没有谁会永远不老,彼时黄发垂髫,今日翩翩公子,总有一日会走到岁月的尽头,就像那轮太阳,没有什么能拴住它。
温兰殊想着,面前响起脚步声,他斜倚着栏杆抬头一看,原来是渭南佛寺的僧人栖云。
他反应很快,“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栖云撒了把鱼食,“你比我想象的要早明白,这是个梦。”
“没有昼夜,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想醒来吗?见证了一切,还会想面对现实吗?”栖云微笑道,“或者说,正是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你才遇见了我。”
周围的影像瞬间扭曲,从一片祥和的晋祠,转而变成了青城山。这时节正是春夏之交,草木葱茏,绿树葳蕤,丈人观藏匿在一片竹林里,银杏叶子犹如鱼鳞,随着风一阵阵刮过,翕然翻动。
云暮蝉背一柄长剑,来到了李廓面前。
温兰殊想起这是他阔别已久的母亲,想冲上去,但幻境里的云暮蝉不为所动,穿过了温兰殊虚幻的身影。
道观后的小池旁胡床上,侧躺着个稚子,不过三四岁年纪,正怀抱竹夹膝熟睡。
温兰殊都想起来了,这是那次,他被人诱拐了去,到最后回是回来了,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股异香,经丈人观老道诊治才知道是丹毒。
但是他不认识李廓,只是根据衣服,判断这是个很尊贵的人——因为袍子是紫色蜀锦做的。
“蜀王,你恨我至此,要殊儿来偿?”云暮蝉抿了抿嘴,随手拂去唇角的鲜血。她看起来是战斗过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气喘吁吁的,额角的汗打湿头发。
“迟了。”
李廓好整以暇,笑眯眯看了眼温兰殊身上自心口蔓延开来的脉络,“你为了救不相干的人,赶到这里,刚好迟了一刻钟。”
“你……”云暮蝉冲上前,抱起胡床上的温兰殊,“玩弄人心很有意思?”
“当然,怎么没意思?云暮蝉,愿赌服输,你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从那处营寨到丈人观,你全力赶来或许能阻止我。”李廓看了眼燃尽的香,“可惜已经迟了。”
云暮蝉担忧地抱起孩子,温兰殊依旧沉睡,还露出微笑,抱着她的脖颈,念叨着“娘”。
“你选了营寨里那些孩子。”
云暮蝉无话可说,她对不起温兰殊,可她只能那么选,几十个孩子被一群擅长剥皮抽筋的流寇抓住,她但凡迟疑,那些小孩就会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她压缩了很多时间,救完小孩把他们送回村子,全力奔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是你的游戏?”
李廓挑眉,峨眉雪芽香气四溢,“我给过你选择的,只不过,你在山中营寨和丈人观之间,不假思索选了营寨里不认识的小孩。云暮蝉,你其实根本不爱你的孩子。他们都说母亲的爱无畏无私,可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为了自诩的仁义,放弃了你儿子的生路,让我有机会给他种下丹毒。”
他缓缓走近,“而你的孩子,在饮下丹毒前一刻,还在笑,他说,娘亲会来的,会来接他回家的,我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云暮蝉神情恍惚,“这是死局,我只要遵守你的规则,无论选哪条都是死路。”
“是啊,我怎么可能给你生路。”李廓颇为得意,玩弄人心给他带来了虚荣心和成就感,“你知道这个丹毒叫什么?‘蝉’,和你的名字一样,正如同你,会成为害死他最深的毒药。因为你抛弃了他,让他和我这个危险人物待在一块儿。”
李廓无心饮茶,在云暮蝉想要拔剑的时候推门而出。
“杀了我,你也得后悔一辈子,云暮蝉。我们……后会有期。”
云暮蝉无奈,只能抱起沉睡的幼子,朝华一身紫衣,临风屹立,“阁主。”
“是我的过错。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亲吻着温兰殊的额头,“对不起,殊儿,娘对不住你。”
“他会明白的。”朝华看了眼温兰殊的睡颜笑道,“他很可爱,又懂事。”
“就是因为懂事啊……“云暮蝉紧抱孩子,让孩子自她身上汲取无尽的力量与爱,“我能把自己一切都给他,却不能在选择的时候偏心他一次。他要是恨我,我这辈子也认了。”
朝华疑惑不解,“您是女英阁阁主,做这些不需要辩解。”
枯叶沙沙作响,林间风穿过二人的间隙,吹拂起衣裙。
“有时候,母亲和孩子就是互相亏欠吧。”云暮蝉解释道,“殊儿,好好长大。”
她爱怜地刮了刮温兰殊的鼻子。
母爱是温兰殊生命里转瞬即逝的温暖,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追寻,因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心有执念。他懂事,关心别人,但很多情况下,他其实很无助。
我该怎么办,长安陷落,我手无寸铁。
难老难老,人都会老,我存在的证据,要么是不记年,要么是小宅,却都被摧毁。这世上毁灭永远比重建要快,他花了那么久改造的小院子,一把火就能摧毁。
什么是我的?
我能留下什么?
因此温兰殊的梦里才会有晋祠和云暮蝉。
每个人来到世上呱呱坠地,离开母亲的怀抱,贪恋母爱的温暖,无论得到得不到,都会紧紧追逐着冬日暖阳一般的爱。那是在一切崩塌后重塑人心的力量,那是在你一无所有后依旧对你说“没关系”的包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女为坤仪,温兰殊无缘厚德载物滋润众生一般的母爱,却在长年累月的重塑与追寻中领悟些许。重塑本就比毁灭困难,需要直面疮痍的勇气,和收拾旧山河的魄力。
温兰殊望着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晋阳,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第二个“母亲”,雕刻了他一切行为,他喜欢往馎饦里加陈醋,又眷恋晋祠的柏树和难老泉,因此做梦也是在晋祠。
栖云站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屹立,顷刻间一切全部消失,原地只剩下了空白一片,温兰殊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云暮蝉的景象快速移动,很快他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立足过往,才能看到将来,知晓来处,才能明白归处。竹子高百尺,是因为扎根泥土,你的‘泥土’,就是晋阳。”栖云缓缓道,“可是你的母亲,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她总是会在做抉择的时候把你放在脑后,她照顾别人的孩子,她行走江湖却不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到最后,她赴了一场让她亡命的约定。”
栖云幽幽道,“她从未想过你。”
温兰殊冷笑一声,“她是我的母亲,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我的一切因她而来,这是养育之恩。而她为了更多人放弃我,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更爱众生。有这样的母亲,我很骄傲,我为她而骄傲。让你失望了,我理解她,不怪她,她内心的挣扎不比我的丹毒轻松。”
栖云惊诧,手里的佛珠一停。
“这就是你的丹毒,蜀王李廓?真是可笑。你觉得爱就应该占有、偏爱、盲目?那你真是太可怜了,你没有遇见过博爱众生之人,而那些人的光也注定不会照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暗处的青苔,永远厌恶光芒,永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普照的光。”
“你跟云暮蝉还真是像。”
温兰殊自豪一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和她同样爱着很多人,也爱着晋阳这片水土。”
说罢,温兰殊合上眼,面前当即出现了难老泉的场景,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他竟然掌控了因丹毒而导致的梦境。
“没有什么是不老的,所谓难老,是一种不可能的祝愿。”温兰殊手撑着难老泉旁的栏杆,“但是晋阳城永远不老,千古兴衰,梓泽丘墟,晋文称霸却难逃三家分晋,现如今,还在的也只有晋阳城。就算我看不见,到不了,它也一直在我心里。”
温兰殊越说越激动,他在这场梦里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甚至让他一改之前的绝望与颓丧,主动控制起梦境来。
他要醒来,他要看见父亲,看见萧遥,看见许许多多还担心着他的人。
……
“不是的,有用的,有人在意的。”
“我相信你。”
“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我呢,得帮他看着,谁骗他,我就把谁大卸八块!”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重获力量的他面前出现了一道曙光,把他本就鹅黄的衣衫映照得更加金黄,整个人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我要回去了,回到现实,那里有很多爱我的、我爱的人。”
他略微停顿,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我不能没有他们,他们也不能没有我。”
他越过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睽违已久的母亲。云暮蝉身着一袭短打,没有任何华丽修饰,古朴女英剑负在身后。温兰殊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那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他身上的一切因她而来,所有人都在说他酷肖母亲,然而独独是他这个最像母亲的人没有见过母亲。
“殊儿。”云暮蝉温柔地回过身,“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看来,你已经破解了迷障,那为你设计的毒药冠了我的名字,其实,这并不是你的恐惧,而是我的。”
“娘。”温兰殊喊出许久未曾喊过的字眼,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了,他想念母亲,却只能望着蜀葵花,想象母亲还在的时候会如何,“您为什么要怕呢?”
“怕……很多人不理解我。”云暮蝉站在山巅,远处华光万丈,岑峦叠嶂一时被照耀,云海浮动,掩映着芸芸众生,“包括你父亲也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赴一个必死的局,因为我又一次选了‘大多数’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死于群盗之手。”
“你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云暮蝉坚实的臂膀微微耸动,山尖风很大,她紧皱着眉头,眉心浮现一个川字,说起来,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她的爱很缥缈,包括水土山川,包括羸弱百姓,唯独无法聚焦在自己亲人身上。
温兰殊迎风上前,“我明白您,父亲也是。如果没有您,父亲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国宰相,他也一直在想念您,他也走了您走的那条路,所以,您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不理解呢?”
云暮蝉笑了,眼角一滴泪被风吹散,“我常觉亏欠你们。”
“哪有亏欠?我们要做的事一样啊。”温兰殊望日,他看不见长安,在经历一切惊涛骇浪中,内心终于得到宁静,“我想,我已经想好要怎么面对了。”
云暮蝉侧脸看孩子,“哦?”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至高至洁,才不是毒药。
温兰殊淡然道:“我要走您和父亲一样的路,比起骨肉血脉,我觉得这才是传系。”
“去吧。”云暮蝉衣袖扑扑作响,坐到那颗古松树下,“我看着你走。”
温兰殊顺着台阶,面前又出现一道门。
他不知道云暮蝉看了他很久很久,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最后一句话夹杂在风里,温兰殊没有听见。
“阿娘也为你骄傲。”
一觉醒来,温兰殊听到居室内有嘶溜嘶溜的声音,他床上盖着一层层毯子棉被,旁边的枕头还有凹下去的印子。
他扒开厚重的毯子,直直坐起,忽然鼻子一养,打了个喷嚏。
外面吸面的声音停止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红线、卢英时还有裴洄愣在隔断的屏风处,一个个像木头人。
红线率先扑了上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呜呜……”
两个小男孩也扑了上去,温兰殊哭笑不得,一醒来就大喜大悲的,三个圆滚滚的脑袋黏在他胸膛那里,像是走过草丛黏在身上的苍耳,怎么扒都扒不下来,他只能抽出自己的胳膊,轻拍几个孩子的背。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晋祠旁边的青松观。”红线先起来了,抹着眼泪,“萧遥来晋阳了,正在城中议事,晋阳府君安排他做了守将,他们正商量着兵发洛阳呢。”
一觉醒来,真是恍若隔世,“现在两京是个什么情况,你快跟我讲讲。”
反派:你没被你妈爱过,你妈不爱你。
温兰殊:?冒昧的家伙!
这里原本写的是萧遥带石榴出来的,后来觉得,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写出来,而且石榴的心结并不是萧遥。
石榴的执念是“母亲”,所有人说你长得像你母亲,你母亲如何如何,多年来他无形之中学习自己的娘亲,却没有多少对于娘亲的记忆。他觉得不公平,可惜逝者已矣。所以,比起目前看来比较顺利且救赎的獭子,娘亲更能承载温兰殊的念想,更能给温兰殊以力量。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母系的力量就像是土地,稳定又有力量,这也是关于梦境设置的初心。
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鲁颂·泮水》。意为“他开怀畅饮着甘甜的美酒,祈盼上苍赐予他永远年轻”。顺便说一句,太原确实有晋祠,晋祠确实有难老泉。不过太原的晋祠是北宋的建筑,因为赵光义,曾经的晋阳城被毁掉了,在宋前,有避暑宫与很多园林建筑。之前去旅游的时候,晋祠乌泱泱都是人啊……
在此安利山西文旅,纯古建筑,雕梁画栋,厚重古朴,和老晋人一样。
下章xql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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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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