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赖光接过弓箭,右手搭弦,左手张弓,双足稳扎在地上。
橘次引清晰地听到竹木蓄力的咯吱声,紧接着“铮” 得一下,弓弦撕裂空气,羽箭如隼般飞了出去,死死钉在草靶正中。弦音混着风声凝滞在耳畔,宛若来自天际,欲与灵魂共振。
“你来试试。”源赖光将弓箭递给他。
这把弓是上次和源赖光在东岸分别后,他专门派人去东市买来的,比自己平时练习礼射的弓箭重了不少。买来后,一直闲置至今。
橘次引一言不发地套上彀弽,轻呼一口气,长身玉立,移步转身,衣摆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优雅又矜贵。
源赖光脑海中闪过源赖清在故乡庭苑中执弓的场景。
如果兄长还活着,应该会如眼前人一般明媚吧。
硬弓与软弓的重量、长度和材质不同,习惯了使用软弓的人,很难精准快速地把控好力道。
橘次引端起弓箭,弓体压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粗厚。他能感受到左手手腕的吃力,以至于右手发力拉满弓弦时,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同样的弓箭,在源赖光手里毫不费力,却超出了他的驾驭能力。
既是学习,橘次引没有逞强的意思,但也不想抖落得太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下呼吸,挺直脊背,贯注精神在目标之上。
“嘭——”,羽箭释放的瞬间,带来巨大的后冲力,刺激得他腕肘一阵酥麻。待看那箭飞出去之后,斜掠过草靶,闷头栽了下去。
“再来一次。”
源赖光不动声色地从身后托住他的手肘,“重心前倾,拉弓要稳,放箭要快。”
橘次引察觉到耳侧的声音和气息,耳尖偷偷泛起红晕,心间掀起波涛万丈,眼睛依旧若无其事地直视着前方。
此时的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会射软弓这回事,像一个射箭的新手般,忐忑、紧张,对即将射出的箭满怀兴奋和期待。
“嗖——啪!”
弓弦张满,箭矢脱弦,破空而出,直贯靶心。
久不消散的弦音,悬在空中,和着心跳,令人忍不住喜悦。
橘次引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源赖光怔怔的眼神,心间一滞,慌不择路地将视线转回弓上。
“骑兵要在马上连续放箭,会不会更难?”
“有骑射的基本功,假以时日,你也能做到。”橘次引聪慧过人,唯一需要补足的是力量上的适应,源赖光俯下身检查箭筒里的箭矢,“不过,若要真正精通射艺,非一朝一夕之功,锲而不舍的练习是必须的。”
从小耳濡目染身边武士的军事训练,六岁时便有了射箭启蒙,迄今他也无法笃定自己做到了“精通”二字。也许正如师父所说,善射者要做到随心所欲、百发百中,首先要做到的是一矢入魂、不挠不屈。
“你受伤了?”从橘次引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后颈一侧的淤青。
“一点儿擦伤而已。”源赖光不觉将领口向上拎了拎。
伤应该是在静元寺与妖兽周旋时留下的。武者受伤是家常便饭,只要不伤及筋骨,总会挨过去。他回京城有几日了,这伤未被挚友和师父注意到,反被橘次引敏锐地发现了。
“只是擦伤吗?”橘次引提起嘴角,不轻不重地在他后颈上捏了一把。
源赖光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前夜卧时,只是感到颈后微微胀痛,在橘次引面前,这伤痛怎么倏尔变得难以忍耐了。
“跟我来。”橘次引声音淡淡的,不容拒绝地把他带到主屋旁的一间涂笼。这个专门在屋内开辟出的小空间里,放满了各类瓶瓶罐罐。
“我帮你上药。”
“你懂医术?”
“略通一二。”
源赖光看着橘次引在一旁摆弄药罐的背影,有种模糊的熟悉感。
“在看什么?”
他回过神来,正碰上橘次引如炬的目光。
“这伤多养几日便好,能不能不涂了?”一想到要在橘次引面前脱衣服,源赖光便后悔了。元服后,他已经很久未在人前脱衣了,尤其是在橘次引这样的文雅之士面前。可能是单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吧。
“所以,你真是想来和好的?”橘次引眯起眼睛。
这简直是在质疑他和好的诚意了。
都是男人,介意什么呢?橘次引当初落落大方地原谅了自己的冒犯,现在只不过是涂药而已啊。
想到此处,源赖光动了动喉结,三下五除二退了外衣。之后便不再犹豫,利落地解开单衣,又敞开小袖,露出少年精壮的肩膀和胸脯,起伏的肌肉上隐约可见些许细白的疤痕,在干净的皮肤上平添了几分粗粝。
橘次引平日里只见他青玉硗硗、行动如风,身为武者气度凛然却透着一股独特的忧郁气息,不曾想到这等风度翩翩背后覆盖的是累年的伤疤,愕然之余更多是震撼。看惯了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单薄,这样的身体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七岁那场大火之后,他身上难得见到一处伤痕,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都无迹可寻,仿佛从未发生过,让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一种不真实感。
贵族公卿的生活精致华丽其外,内里却是单调的无聊和空虚,他像一只被困于室、花色漂亮的野鸟,接受所有华而不实的食物喂养,时刻窥探天空的自由和浩瀚,渴望飞出阑槛却发现自己浑身缠满了割不断的丝线。
他一直好奇这世上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
是否真的有不惧死于荒野、无视功名利禄牵扯的人。
第一次在大学寮见到源赖光,他便被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开始偷偷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在最严厉的老师课上睡觉、懒得做功课、逃课去打野味,考核成绩还能差强人意。别人贴身恭维的公卿子弟,全然不放在眼里。凡是贡举考试之外的武艺科目,都成绩卓然,令人赞叹。若是当朝有武举,源赖光势必会是拔得头筹的人物。
可以说,他长久以来想象的生活在源赖光身上具象化了。
曾经读过或写就的和歌汉诗,有了清晰的轮廓;吹弹的笛音琴弦有了明确的对象。
学馆院那晚,他吹起一曲《柳含烟》,是想借音乐澄清心境,搞清楚自己为何会投注如此多心思在对方身上。明明在大学寮两人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可是,一看到源赖光,他心就乱了,惯常心如止水的状态荡然无存。
结果,曲子才吹到一半,源赖光便翻墙而入,逼问他橘敏盛在哪里。
乍见是惊喜,之后被毫无防备的粗暴对待,然后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和一个口舌绵延的吻。
谈不上多么愉快的记忆,疯狂的心跳和悸动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难以抹去。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让他如此狼狈失态。换作旁人有这样的冒犯之举,他一定会严惩不贷,但他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源赖光。
源赖光后颈上的擦伤比想象得严重,除了延伸到肩胛骨之下的一大片淤青外,还有利爪划过的狰狞伤壑。
橘次引用手指蘸了上等的贡药,轻轻点上青紫处。
源赖光哼了一声。不是疼,是指腹触及皮肤时特有的温度和触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心房啃咬了一下。
“受伤后置之不理,还以为你不怕疼。”背后传来橘次引清透的声音。
源赖光张嘴欲反驳,想了想又闭上了。
他记起了那种熟悉感来自何处。
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兄弟二人。蝉鸣扰人,他逃了功课,去捕树上的蝉,不小心压断了树枝,跌到地上摔得鼻青脸肿。源赖清将他拽进屋里,本以为难免挨一顿揍,等来的却是一句轻柔的“疼不疼”。他摇摇头,上药时死命憋着眼泪,没成想眼泪自己偷偷溢了出来。源赖清笑话他小小年纪便嘴硬,后来他也不装了,受了伤便喊疼,追着兄长要上药。
那时,他还有兄长可依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而今,他早已从小孩变成了一个不被允许任性的大人。
涂笼里空间狭小,待久了空气便温吞起来,暖烘烘地夹杂着清幽的草药香。
两个人近在咫尺,原本微小的触感和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手指拂上肩胛骨,摩挲过已有些结痂的伤口,一举一动都疯狂刺激着源赖光的神经,让他心痒难耐,身上莫名有些躁热。
屋内的气氛在缓缓发生变化,橘次引并非无知无觉,指尖所触之处,隐隐发烫,一颗心奔突不定。
无论如何,要先转移一些注意力才好。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目光锁在源赖光鬓边一颗将落未落的汗珠上,随之一路淌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在汗滴像断了线的珠子即将坠下的一刻,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指尖尚未触碰到下颏,手腕便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橘次引喉结起伏,心脏漏跳了一拍,显出少见的仓皇失措,他企图避开源赖光的眼神,紧张地想把手抽出来,未曾想对方力气比自己大得多,一次竟没成功。
“我们算是和好了吗?”源赖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避无可避。
橘次引被卷入一双深邃澄亮的眼睛里,沉入波涛汹涌的漩涡,左激右荡。
怎么不算呢,他从来没有真心想吵架。茶室说得那些话,本是无心之言。
他点点头,脸颊变得绯红,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窘态。
“是我的错,忽视了你的感受。”稳住心神,他想解释清楚,又不知从何说起。
橘次引这是在道歉?
源赖光心绪翻飞,不觉有些羞愧。
那天吵完架之后,他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过,若那少年和兄长毫无关系,自己也会和橘次引持一样的态度。难道因为自己过不了情感那关,橘次引就必须要和自己站在一边么。换句话说,维护朝廷正法有什么错呢。
想通了这一节,他仍然躲着橘次引。与其说是不敢面对橘次引,不如说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私心。
“不,错不在你。是我不能接受和兄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和妖怪混在一起,不能接受他因此获罪。否则,十年前那场死战算什么,兄长的牺牲又算什么!”
橘次引不声不响地听着,心中浮起一层新的忧虑。
倘若源赖光知道和自己兄长一模一样的人,不仅和妖怪混在一起,还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鬼王附生者,他会杀了他吗?
该不该告诉源赖光,他要找的那个少年此时就身处自己的别院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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