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难得热而不燥的艳阳天。
九衔月一时起了兴致,很久没有好好梳妆打扮过,还打算把守白留下的典籍搬到院子里晒晒,并借此顺便鞭挞一下进度缓慢的小狐狸。
“九衔月,九衔月,现在我可以去九州大陆历练了吗?”
小狐狸从外边一头撞开木窗,两只爪子扒拉在窗边上,后腿一摇一蹬,烟似地滑进屋内,攀上九衔月的腿,满心期待地询问。
九衔月正端坐在窗前梳妆,俨然被这番动静吓了一跳,指腹上的胭脂一抖,梨白的脸上划下印子。
她用力戳了戳小狐狸的额头,小狐狸油光锃亮的毛发上留下一道重重的绯色:“你今日又新学了什么法术?”
小狐狸跳到远远的地方去,狐狸嘴一张,一道发橙发红的火焰从眼、鼻、嘴里喷出来,九衔月见状,迅速捏了真水咒,指尖一点,熊熊大火顷刻之间不复存在。
“你这是干甚!”小狐狸撒娇式地发火,四只狐狸腿在原地跺了又跺。
它原本想在九衔月面前大展身手,这真火咒可是很难学的,它不眠不休地练了数日,竟被九衔月轻轻一点就灭了,不免有些挫败。
九衔月笑道:“你看这房中,处处都是轻纱薄幔,稍有不慎,你这一把火,今晚可是打算睡那颗海棠树上?”
小狐狸若有所思,旋即回到九衔月的脚边趴着,九衔月把沾满胭脂的食指递到它面前,小狐狸轻轻一舔,咂咂嘴:“你用玫瑰花露新做的?”
九衔月点点头,正色道:“现如今你结小丹不久,尚未化成人形,这些日子学的法术不过是些皮毛,诸多厉害的法术需得幻化出十指捏咒。你呀,早日化成人形,再刻苦学上一年的法术,再来同我讲这些吧。”
小狐狸咬了口九衔月的罗裙裹在自己的身上,扯了扯:“何日才能幻化成人形?”
九衔月把手搭在小狐狸头上,闭目感受,片刻:“勤加修炼的话,不出半年。”
小狐狸闻言瘫在地上,四肢弯曲,露出肚皮,‘嘤嘤’地叫了两声。
九衔月见惯它这幅样子,伸手揉了揉它软乎乎的肚皮,忍不住捂嘴轻笑:“这样的话,需得百八十年。”
九衔月的长发落在小狐狸的身上,扫得它痒痒的。它被九衔月养得膘肥体壮的身子困难地翻起身,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看眼九衔月,叼起一旁架子上的竹筒往月华亭打坐修炼去。
九衔月眼见小狐狸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回身往后拢拢长发,挑起一旁的手帕,将脸上的印子擦拭干净,又从胭脂盒中抹了一指红。
院里铺开的竹简和一本本装订好的书,在太阳的炙烤下散发出霉湿味,还有虫子尸体被烤焦的味道。
除基本功法和一些通用的典籍外,她还发现不少守白亲笔的羊皮手卷。在一旁撒欢打滚的小狐狸见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浮在半空中的羊皮,还以为九衔月找到什么绝世秘法,屁颠屁颠地凑上去看。
小狐狸打起精神,一字不漏地仔细搜寻着,看完一大半,都没发现什么功法、法术。它失去兴趣,果然世上是没有捷径可走的,还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来吧。
一转头,九衔月依旧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
“这有什么好看的?”
九衔月头也不抬,眼睛也没挪开一下:“这是守白的日志,这些年我竟从未发现过…你不好奇他一直都在修炼些什么吗?又曾在九州大陆经历些什么?”
“看了可能增加我的修为?”
九衔月终于抬头,诚恳地看了眼小狐狸:“自然不能。”
小狐狸听罢,停顿的脚步继而走得飞快:“那我还是继续去悟道吧,在这太素院呆的日子,真真是够久了。”
九衔月面对如此勤奋的小狐狸很是感动,孺子可教也。正打算让它劳逸结合,稍事休息,瞥见小狐狸的身影蹿进月华亭,窝成一团,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也罢,今日它修习得够久了,也不好说它。九衔月继续研究起守白的手卷。
日落月升时,九衔月才从这一摞手卷里回过神来,原来守白已经活了近三百年了,她曾一度认为守白未能得道,所以寿命和普通人别无两样,没想到他的修为甚高,只可惜天赋差了些许,故未能成仙。
她在手记中了解到,守白曾是昆仑山上修道的弟子。他和大多数弟子不同,如今人族修道只为斩妖除魔,更像是学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或是做除妖师,或是进道观清修,或是做一些丧葬嫁娶的法事,又或是为达官显贵排忧解难。
有极少数如守白一样的人,一心奔着成仙去,云游四方两袖清风,为悟道和修行法术穷极一生。
“九衔月,这些手卷里究竟记载了些什么,让你如此魂不守舍?”小狐狸在多次呼唤九衔月无果,气冲冲地咬着她的大袖往厨房扯:“本狐狸一觉睡醒,都要饿成草席了,眼见快一更天了,锅里的米在何处?”
“抱歉抱歉,实在是入了迷。” 九衔月边走边赔罪,亲昵地将它抱在怀里,揉揉小狐狸胖乎乎的脸颊:“你虽还未化形,按照人族的说法呀,也是桃李年华的女儿家,你也该学学这些,今后我做饭时,你便站在一旁好生瞧着,他日化成人形,自己便能动手了。”
“不学不学,光是那一堆书就够我头晕眼花的了,再说这不是还有你,我学他干甚。”
“你呀。”
九衔月无奈地摆摆头,手有些发酸,将它放到地上,做起手势施展法术生火做饭。小狐狸嘴上说着不学,实际上一步也未曾开灶台,蹲坐在一旁看九衔月忙来忙去。
“诶,守白那些手卷里都写了些什么?”
“啊?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写他如何在昆仑听见师父施经布道,又如何在藏书阁里开悟,如何不顾亲友的劝阻执意修仙。”九衔月一边起锅热油,一边指挥菜刀切菜,转过身还淘澄蔬菜,左右开弓好不忙活。
“那你细细说一遍,许久没有听书了。”
九衔月抱着手,脸上绽开一个了然的笑容,梨涡浅浅:“你还是很好奇嘛。”
小狐狸转头望望院里的萤火虫,睫毛扑闪扑闪,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才没有。”
“‘守白’是他师父给起的法号,手卷中并未记录他的真名。他原是洛阳城一家布商小妾所出的庶子,尚在襁褓之时,常日高烧不退,久病缠身,看遍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请来一位云游的道士,道士说他命格和此地相冲,需得送去昆仑学道......”
小狐狸出言打断:“停停停,这怕不是深宅里哪个小妾,找道士安排的托辞?”
“卷里并未记录,可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小狐狸赧然:“我看那些戏文里都这么说。”
九衔月哼了一声:“你可知写那些戏文的,写书的写诗词的,大多都是男人?若非这么编排一番,怎么显示府中那位文不能武不得的老爷有点地位?不用深宫大院、三从四德困住那些女子,还能鼓励她们去官场、商场、战场大放异彩吗,老爷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打住打住,继续说,继续说。”
九衔月清清嗓子,继而说道:“总之,守白打小便十分刻苦,子时歇息,寅时便起来修炼,这点和你倒是大、大、大有不同......弱冠之年云游四方,踏遍九洲大地。他曾做过权胄的幕僚,降过妖除过魔,去道观里当过师父,也曾仗剑天涯快意人生。而后他的双亲离世,守白拜别师门,在藏书阁中翻阅师父留下的心法开悟,一心修道,不得。他从神兽白泽口中知晓望谟谷是灵气汇聚之地,遂动身。初到青丘之时,遇上獓狠作乱......可以熄火了,我们进屋边吃边说。”
芋煨白菜和叉烧鹿脯馋得小狐狸口水横流,白芨肉丸汤也鲜香得很。小狐狸狼吞虎咽,口齿不清地催促着九衔月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九衔月抿了一口勺子里的热汤,随即端起碗‘呼呼’吹起来:“然后被一只妖怪所救,守白就留在这里潜心悟道。”
“......他这般刻苦,为何迟迟成不了仙?”
九衔月动作一顿,仰头将汤灌了下去,小狐狸以为她没听清,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九衔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小狐狸,左思右想,丹唇轻启:“修仙不难,难的是修心。这世上诸般种种,多得是勤奋解决不了的事,倘若只靠刻苦便能得偿所愿,那世人尽管追求长生,慢慢磨便是。
“在这末法时代,寻常人,不......守白已然是极有天赋又极其勤奋的,世上六七成的修炼者也难望其项背。守白便是太执着成仙,他也知晓自己不俗,屡次失败反而挫了他的赤心。小狐狸,成仙悟道这事,在天赋和付出之上,更重要的是机缘巧合。”
小狐狸有些茫然,也有些不可思议:“照你这说法,能不能成仙便是打娘胎里就定好了?那还这么奋力修行作甚?”
九衔月眉心一动,神色凛然:“有这样的想法便永远成不了仙、悟不了道,既定之路也会随心而动。世人并不知晓未来之事,今日种种因,便是明日种种果,因果总会将众生引上因果炼造的正轨。”
“那我呢?”
“依我看,你......先少偷懒罢,”九衔月捏起弹指往它头上一敲,话锋一转:“九洲很好玩,人族千姿百态,有恶有善,小狐狸你的话,定会爱上那处。”
小狐狸舔干净空空如也的土碗,示意九衔月再往碗里盛一碗汤,晃晃尾巴:“从前,守白曾带我去过几次,有些印象,是很热闹。”
九衔月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小狐狸吃饱喝足的样子道:“那你快快化成人形,说不定,还能遇上许多结伴而行的同伴,你便再也不是只身一狐了。”
“本来就不是。”小狐狸嘟嘟囔囔,话被吞进肚子里。
“你说什么?”
小狐狸却不理她,跳下桌去抻抻前腿,甩甩头。
九衔月看了眼窗外的天,看不见一点星子,蓝色的光在小狐狸头上落下:“眼瞧着要下雨,你去将院里的书收回来。”
小狐狸吹胡子瞪眼:“好你个九衔月,明明施个法就解决的事,使唤起我来还不算,又把我的脉封住,这么多书,我要搬到几时去?”
九衔月充耳不闻,一本正经地威胁道:“你这体格,再不瘦瘦身,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窗啊榻啊木椅的,是要被压塌了,你只管去便是,不然今晚你只能睡米缸。”
“睡就......”
“轰隆——”九衔月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一划,一道粉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硬生生地打断小狐狸的话。
小狐狸闭上嘴,乖乖夹着尾巴加快了动作。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在太阳下晒着,一天短似一天,转眼小雪悄然而至。
九衔月再次从噩梦中转醒,下意识伸手往被窝里探去,那团毛茸茸的白团子却不见踪影。她起身环顾屋内一圈,扯过搭在重衾上的绸面银鼠里鹤氅,笼在单薄的里衣外,寻着小狐狸的气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后院的药潭前。
一名赤身**的女子正昏死在药潭中,皓如凝脂,肤光胜雪,脖颈和手臂有道道抓痕,一头墨色长发似缎似锦洒落谭中,好似水草摇曳。从鸡窝头里顶出来的两只银白色狐狸耳,聪明毛毛端泛青,这不正是小狐狸?
九衔月忙脱下身上的氅衣,施法将谭中的小狐狸托起,上前用氅衣团团围住,抱着她往屋内飞去。
怪我怪我,这几日她吵着闹着要吃冬腊,忙着腊肉和酿新酒,昨夜又同她贪了两杯守白老头封的桂花酒,竟忘了这前后左不过是她化形的日子。
九衔月待小狐狸浑身干透后,为她穿上万象袋里自己的衣服,小狐狸有些圆润,里衣铆足了劲,紧了紧才系上,好在那冬日的袄子宽松,不然要给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九衔月又将汤婆子往她脚边挪挪,看着榻上唇色苍白的小狐狸一脸愁容,攥着手在榻前来回踱步。
约摸两盏茶的时间,小狐狸缓缓睁开眼:“…九衔月?”
九衔月闻声凑上前去,半跪在地上:“你如何了,可感觉好些?怪我,酒酽春浓,一时竟忘了这回事。”
小狐狸虚弱地缓缓道来:“我…这是怎么了,今日晨起,浑身烧得厉害,骨头好似被节节拔高,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疼痛难捱。我运功内查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索性去药潭里泡着,未曾想骨痛不减分毫,正想传音唤你为我探查一番,双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九衔月抬手覆到小狐狸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结满了发丝,语气里满是愧疚:“你今日化形,我全然给忘了。”
“化形?”小狐狸不可置信地歪歪头,眨眨眼,耳朵一转,低下头看了看盖在棉被下的身躯,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放到眼前左看右看,鼻子凑上去嗅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竟是真的!”
九衔月见她这幅别扭僵硬的样子,捏捏她的耳朵:“只是这狐狸耳和尾巴…不知为何还未化去,许是你功夫还不到家。”
“胡说,本狐狸修道以来未曾有一日懈怠!”小狐狸着急辩解,转头猛地想起什么,“九衔月,你快拿镜子来我照照,我化成了哪般模样?”
九衔月起身去梳妆台拿铜镜,小狐狸握成拳头的手绕着五官和轮廓画了一周,满心期待。九衔月将铜镜放在她面前,小狐狸用拳头揉揉眼,仔细打量着。
“九衔月,我这…我这…怎么和你这般相似,你可是在铜镜上做了什么手脚,故意拿我寻开心?赶紧给我变回来!”小狐狸来回看了几转,五官如出一辙,唯一的差别就是小狐狸的眉心没有那抹印记,脸盘稍稍宽了些,气韵上也大有不同。
九衔月无奈地端着铜镜摇摇头:“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化形前需得打坐静心,去往山水之间纯净之处,稍有她人灵气扰你心绪,使你不自觉想着同一性别之人容颜,若恰巧四周又有此人灵气遍布,便会化成那般样貌。”
小狐狸打落铜镜,哭哭嚷嚷:“这…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你何不早说?我再化一次,我可不管,我要再化一次。”
九衔月叹了口气:“化形只这一次,化了便是化了,日后你大可用易容术变换容颜就是…你化形前想着唤我,这药潭我又日日浸泡,自是留有我灵气最甚的地方,幸好我这眉心印记可不是天生。”
小狐狸一听,拍着被子不乐意:“凭什么要本狐狸易容,再说这易容术需得细细描绘所幻化女子的面容,我只在守白的画册上见过几只化了形的狐妖、猫妖,哪里记得这么清楚?不成不成,要换也是你换。”
九衔月没再说话,垂眸低头,眼中竟浮上浅浅水色,空气凝固片刻,她抬起另一只手摸上脸颊,自嘲地轻笑一声,声音碎在地上:“小姝,我这张脸,竟惹得你如此厌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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