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你们二人可是来村子求子的?”小姝正愁如何开口不显突兀,花大娘便递上话茬。
“不错,”小姝眉头紧蹙,满腹忧愁,“此前我二人多方打听,药也喝遍,佛也求遍,头胎却只得了个女娃,偶然听闻路边一位说书人谈及贵村,死马也当活马医,姑且一试。”
“那你们可算是找对地儿咯,”花大娘‘呵呵’地笑起来,追着两个三岁左右的男童喂饭,谈话间不时催桌上十岁模样的少孩快些吃,“贱女,来喂你弟弟们,我好招待两位贵客。”
“不打紧的,大娘,让她慢些吃,”小姝出言阻止,九衔月听见这个名字心里不免升起怜惜,她往女孩方向看去,只见贱女装在拖地的长衫里低着头,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抱着土巴碗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饭,不曾夹一筷子桌上的肉,“大娘,找对地儿,何出此言呐?”
花大娘走过来,满脸写着不耐烦,一手将贱女提起来,夺过她手里的碗,将自己手中肉已堆成山的瓷碗塞到她怀中,推搡着贱女往两个弟弟去,自己坐回桌上。
转头一看,花大娘换上那副热情可亲的笑容,对着小姝二人两眼放光:“我这两个好小子,便是来这里生的。哎哟,这头胎生了个赔钱的,我家那位日日对我拳打脚踢,自从有了祖铭和天赐呐,”花大娘肥头大耳的脸上荡漾出羞赧的神色,“这‘膘肥体壮’,在他嘴里都成了‘珠圆玉润’,‘虫卵一样的麻子’都是‘天上星’。”
小姝听罢笑了几声,心想这大娘的夫君正值壮年却是眼盲心瞎。九衔月伸手在桌下暗暗掐了她一把,这才收住。小姝换上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顺着话问道:“果真这般灵验,就是不知要喝药啊,还是烧香啊?”
花大娘凑过身来,悄声道:“你们夫妇二人如此年轻,暂不用走到那步。二位有所不知,我们村叫螽村呐,皆因村子承福,有种叫‘螽’的灵气。若是在这灵气浸润之下交合,自然能怀上男婴,实在不好,再饮下螽水,保证二年抱上大胖小子!”
“螽气?螽水?这是些什么?可有何副作用?”小姝灵光一闪,赶紧接上,“莫不是只能怀一次,往后再也不能生小子了,这万万不可啊。”
花大娘突然严肃起来,抬头望出木门去,眼神飘远:“往前数个百年,螽村原是个普通的村子,村里出去的一个书生,为了写戏文挣钱,说是村中有秘法,能让女子生出儿子,故名螽村,还编了好些故事。有些生不出儿子的人家病急乱投医,来到此地。过来的女子个个憔悴不堪,有的断手断脚,有的被折磨得疯癫痴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村长是个菩萨呐,收留这些人就算了,还四处求仙问道,果真在一个云游道士处求得法子,”花大娘收回目光,盯着两个小儿,换上敬重与感恩的神情,不大的眼里泪花闪闪,“只是这仙法会带来诅咒,中咒之人所出活不过三十,打出生就容颜苍老,活像个耄耋老头。村长不忍,恳求道长将诅咒施加在他一人身上。”
“难怪谭村长......”小姝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村长身上的诅咒来源于此,“那现任村长便是受了诅咒的后代?秘法便是这螽气、螽水?”
花大娘点头:“道士先生施法将螽气引入村子,以防万一,又赐予螽水一瓶,这水可是怎么喝都喝不完,也是神奇得很。不过......喝了这水,可是会折寿五年的!”
“原来如此,这村长一家,当真是舍己为人的大好人,”用袖子挡住脸,使劲将眼揉得通红,又挤眉弄眼给九衔月使眼色。九衔月见状,也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掩面拂起泪来,小姝夸张地揽住一旁跑过的小儿,“若我二人求得一子,必定为村长当牛做马,鞠躬尽瘁。”
一阵风将檐枋下贝壳风铃摇响,花大娘前脚鼻涕眼泪一通乱下,后脚就攥起衣衫角一抹,道:“再过两月,村头芳姑娘腹中婴儿五个月大了,你们就可以看道士先生开天眼,说起这道士先生,原是百年前那位留下的一条血脉,两袖清风、神通广大,手一挥,烛一灭,‘唰’一下天眼就开了,只一眼,就看得出你肚里是男是女。”
道士先生?小姝心生疑惑,这位又是什么人物,若真有通天的本领,何不解了这村长一家的咒?明面上却崇拜得很:“那我二人定要见见这如此厉害的先生施展神通。”
吃过饭,小姝和九衔月陪着花大娘家几个孩子玩耍一番,直至打更人打了落更,二人才缓缓上楼。
洗漱一番,亥时过半,二人挤在一张床上,用青丘话低声交谈:“小姝,花大娘所说,你以为有几分可信?”
“说不好。毕竟村长身负诅咒是真,容颜苍老是真,女子能生儿子也是真,我看这花大娘一时哭罢一时笑,还有这道士听上去颇为奇怪,你可知这开天眼是法术?”
九衔月思索一番:“人知修炼,眉心即开,所开之目,名曰天眼是也。不过这天眼乃看人前后世因果,透见三界之事,若非修为极高,断修炼不出来的,就连守白都未能开了天眼。”
“那更奇怪了,这道士有这水平,为何我一点都感受不到法力气息,莫不是骗人的把戏,你可曾感受到?”
“有。”
“当真?何时?”
九衔月紧紧阖上的双眼突然睁开:“现在。”
小姝屏气凝神,一股尸臭从半窗闯进来,直钻脑门。随后是多种混乱的气息夹杂在一起,时而好似大火滔天的焦味儿,时而又似滚滚小溪暴雨涨水的腥味。小姝感到一阵愤怒、疑惑、委屈,在此之后,她未曾感知过的一种法力波动越发强烈。
实在是恶臭难忍,小姝扯过衣衫揉成一团捂住鼻子:“我受不了了,九衔月。”逃似地腾身而起,撞开门去,险些跌倒在走廊上。
九衔月身着里衣,来不及穿鞋,飞身落到她身旁稳稳接住。隔壁的花大娘被这番动静吵醒,身披斗篷,推门出来:“哟喂,二位贵客,这是怎么了,更深露重的,怎么在这里?”
“大娘,这客栈可是有腐肉?臭气熏天,熏得人睡不着。”小姝的话紧紧捂在长衫之下。
花大娘睡眼惺忪,吐字含糊:“你这书生说什么呢,我们客栈从不用不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想起什么,瞌睡醒了大半,“二位,天黑后早些休息,白日里若是遇上哪家小孩落单,万万不要上前搭话。”
话毕,花大娘退回厢房,将门重重一关,连带着把想继续追问的小姝关拒之门外。小姝回望九衔月,九衔月摇头,示意她先回房。
臭味久久挥散不去,小姝找了一圈,确信味道是从街上传来,她和九衔月穿好衣服,寻着气味走到一家矮小的房舍前,待她俩靠近,恶臭气味连同法力波动顷刻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扑鼻的血味。
二人小心翼翼绕到侧窗旁,借着榄窗空隙往房中看去,九衔月挡在小姝身前:“你…真要看?”,小姝更是好奇:“自然。”,九衔月又问她可曾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小姝言:“在青丘捡尸这三年,什么场面我未曾见过?”,九衔月侧身让出一个视角,小姝探头望去。
【前方预警!!!】
屋内鲜血四溅,一堆肉块和一个半头颅散在血泊之中。半个面目全非的头颅滚到木桌旁,缺口处血肉横飞,白色的脑浆混着稀碎的脑花盛在半开的白骨里,一只连着红蓝色衇的眼球滚落其中,死死地同小姝对视,另一只尚嵌在眼眶中,瞪着前方;一整个头颅睁大双眼,脸上的表情充满惊恐和不可置信,看上去是位古铜肤色的壮年男子。
沾满血的肉块有连分布在各种地方,有连着骨头的,有依稀辨认得出是半个手掌的,还有完整的小腿和脚趾,内脏混着肠子裹在棕色的粪便里,流了一地,一颗插着红蓝管子的心停止了跳动。
“九衔月,我们要去通知村长吗?”小姝语气十分正常,并无任何其他的反应,这倒让九衔月有些吃惊。
“要,”九衔月话音刚落,远处有一堆人举着火把声势浩荡朝这里走来,“看来不用了。”
小姝把九衔月的身子一压:“九衔月,到在我怀里。”
九衔月十分配合,使出全身力气大叫一声,双眼一闭,头一仰,任由身子软下去。小姝跪坐在地上,将她的头放在膝盖上,眼泪说来就来,“月儿,月儿,你醒醒。”
一行人走近,为首的是村长,他压着怒火,声音带些疑惑:“你们二人怎会在此处?”
小姝脸色苍白,抽泣着回答:“村长,我同我家小君睡不着,出来散步,偶然路过,闻见滔天血味。我二人上前打探情况,哪会料到屋里是这番场面?她看了一眼,便一头晕了过去。”
村长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下巴上的胡子随着他开口一上一下,说了同花大娘一样的话:“天黑后早些休息,不管白日黑夜,若是遇上哪家小孩落单,万万不要上前搭话。”
小姝拭着泪水:“村长…这是为何?”
村长袖子一甩,背过身去,没有解释:“这是道士先生的嘱咐。”
“是。”小姝低头示弱,不再多问。
村长身旁站了个壮年男子,梳着醒目的道士头,手里捏着几张空白的黄色符纸,村长对他毕恭毕敬。身后是四位拄着手杖的老人,衣着简朴,并无特别之处。这应该就是四位族长了。小姝又动动鼻子,并未从道士身上探知到任何法力。这道士果然是装神弄鬼之人,本狐狸倒要看看过几日他是如何‘开天眼’的。
村长对人堆后的一位壮丁耳语一番,便又回到屋中。只见壮丁举着火把朝二人走来,“小哥,村长吩咐我送二位回如花。”
小姝闻言,让壮丁将村长喊出来,村长柔声安抚:“可是还有什么事?我看你二人受惊不小,不如先回去歇息......”
“村长,说来见笑,别看我这幅身板弱,我原在北洲做过几年捕快,本领虽不大,却也破过些案子。我白日里听花大娘说起往事,若是村长不嫌弃,苏某任村长驱使,做牛也使得,做马也使得,但求能报滴点恩情,苏某万死不辞!”小姝越演越沉醉,声音激昂,说到动情处双手抱拳,喷了九衔月一脸口水。
村长抚着胡子,眯起眼细细打量小姝半晌,似乎觉得未尝不可,开口道:“难怪你见到这幅场面竟也不怕,只是这可不是寻常案子,或有妖孽作祟,你......也敢?”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苏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真难逃一死,早晚到我,如今我尚有这贱命一条,若能为村长所用,有何畏惧!”
村长答应得爽快,一只手重重拍在小姝肩上,脸上挂着动容的笑,眼里闪烁精明:“好,今夜你且先回去照顾夫人,详细的情况,有劳尊驾明日到寒舍来一趟,届时一一说明。”
壮丁将二人送回如花客栈,谢别壮丁,小姝站在窗边看着他渐远的背影,九衔月半坐起身,食指一勾,净脸帕落入手中:“小姝,你可是太入戏了些。”
小姝回到:“这么多话本可不是白看的。”她施法将房间门锁住,又幻了两个人偶在床上,捏出传送咒,传至屋舍后院。
二人来晚了,一行人正巧离开,现场已被清理。二人打算分头跟踪道士与村长,一行人在长街散去,不料村长和道士竟是邻居。转角一过,道士卑躬屈膝起来,弯着腰听村长吩咐,后又替村长开门。二人一前一后进屋,未明烛火。
“先去假道士家里打探情况,看他这幅样子,定有不少马脚,届时定要揭穿他!”小姝义愤填膺,她十分看不惯道士打着修行之人的名号坑蒙拐骗。九衔月未曾说话,一副任凭吩咐的样子。
二人绕了一周,道士家里的门窗皆上了锁,只好化作两缕白烟从门缝里溜进去。屋内陈列简单,只有一个书柜、一张方桌和书桌,一张木榻、几张凳子,书柜上堆满书籍,翻开一看,内里一片空白。小姝搬动一张凳子,欲查看书柜之上是否有东西,这凳子如巨石沉重,一摇,暗藏玄机。
她伸手探去,凳子底部藏了个夹层,里边全是些女儿家的玉石首饰。好一个‘两袖清风’的道长。
九衔月透过门缝放风,小姝继续大张旗鼓地翻找:“怎么有股腐草味。”
九衔月目不转睛,动动嘴皮:“西洲符禹山下有一虫,朝生暮死,名曰‘萤’,活取其尸水,涂抹肌肤,可在暗夜中发光,味若腐草;西洲松果山有一草,名天仙子,火烧两日,取一匙入一盏水,食之可篡改服用之人记忆,味若腐草;西洲钱来山......”
“打住,你在叽里咕噜些什么有的没的......”小姝手上握住从竹简里找出来的一方上了锁的木盒,腐草味便来源于此。她施法打开,借着月色一看,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四仰八叉地浸泡在一层薄薄的汁水里,沾在手上发出幽幽白光,手摸到盒底暗格,一按,半盒粉末弹出来。竟真有这种东西。
“小姝,有人来了,你快些。”
小姝立马将盒子恢复原样,起手捏咒:“糟了,方才化白烟和开锁用了些灵力,传送咒使不上,九衔月,你呢?”
“我不能用。”九衔月想也不想,小姝来不及细想,急得跳脚:“如此,他推门那一刻,我们便化作白烟溜远些。”
“好。”
道士推门一刻,两条白烟似蛇般从他袍底穿行而过。
翌日,小姝从村长那里了解到几条线索。这是第五起命案,不知是不是凑巧,每次村里来了外人,便有村民命丧当晚,任凭村民死得多么蹊跷,但家中孩童总能安然度过当晚,新来的人总说夜里问到一股烂肉味儿,其他人却闻不着。
菁官城中捕快曾调查过,死于非命的村民之间毫无关联,几起命案,现场找不到任何第三人留下的痕迹,验身均指向村民自己所为,还有两个小孩曾说死去的村民曾在街上、窗边见过一个面生的男童,并与之攀谈。
“面生的男童?村里可还有人见过这个小孩?可有画像?”
村长摇摇头:“未曾有人见过什么面生的小儿,村里凡是能走路的小儿都曾叫来一一看过,那两孩子都说不是,可再没有别的孩子了。再说,若真有,单凭一个黄毛小儿,能做出这番动静来?”
昨夜那户死者,像是男人得了失心疯,使着劈柴的斧头将女人砍成十几块,又硬生生砍断自己的双脚,刨开肚子,最后砍下头颅。
小姝忍不住插嘴:“不可能,寻常人做不出这等事,村中可有人会法术一类的?”
村长错愕了一下,脱口而出:“什么法术,自是没…”他又好似想起那位装神弄鬼的道士一样,“哦,有的,有的,清幽道长便是。”
什么鬼道士,连我未修道时都不如。小姝心里冷哼一声,不动神色:“除了这位道长再别无他人?”
“这村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谭某了然于胸,自然是不可能有的......难不成你还要怀疑清幽道长?”村长双眼眯成一条缝,丝毫不掩饰对小姝的不满和怀疑。
小姝连连摆手:“道长为村里做了多少好事鄙人有所听闻,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断不敢往道长身上揣测,只是有些不解......村长,若是妖孽作祟,为何不请道长捉拿?”
“道长为村子耗费毕生修为,捉妖已然力不从心啊。”
这种借口唬唬这西洲人倒也还说得过去。小姝说了几句体谅话,吞吞吐吐地开口:“村长,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道长为我家夫人画个符,昨晚夫人醒来后便噩梦连天,一宿没合眼。”
村长似乎有些为难,张了几次嘴,还是应到:“你且等着,晚些我去道长那里求几张符。”
“不劳烦村长,苏某跑一趟便是。”
“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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