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谙醒来时晕晕乎乎，一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也对，逆天改命本就是有违天道，献祭上自己的一双明目，也是理所当然的……只可惜为什么偏偏是眼睛，那他还怎么赏戏舞芳华，怎么品山河壮阔。
惆怅还未消解，林谙感受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开始不规律地震动，眼前不过数米的地方传来微弱的白光。
借着那微弱的，奄奄一息的白光，他隐约辨出来四面的墙壁，那墙皮不是普通的漆色，而像是被腐肉血水灌浇过的模样。
林谙当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他被困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内，而这密室刚刚却因为什么原因开始剧烈地震动，他除了感受到摇晃，听不见任何声音！
原来竟不是眼睛出了毛病，而是他的双耳。
他警惕地背靠墙面，有些苦恼地想：他遇到的种种事情，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番疑问，从前世贯彻至今。
前世，林谙不过就是一留守乡野的孩童，父母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因为常年见不到人影，连他们的亲生儿子都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长相、声音、甚至姓名。
当然，也不全怪林谙的父母，他自幼记性不好，算命先生说此乃是：“乐得逍遥！”
不记困苦，不问归处。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就那样，他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被一些吃完饭闲来爱扯皮的同村邻居冠上无数称谓，什么偷鸡摸狗浪荡子，什么有爹娘生没爹娘养，更有甚者，还将自己孩子闯下的祸事一并甩给林谙，然后转头加入扯皮行列，叹一句：可惜可惜，这孩子算是废了！
那时林谙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没人和他说过。等到他得知了这些传闻后，他也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脾性了。
后来他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在一村的盛名愈发不可收拾，倒不是因为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是他实打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不同：容貌出众气质绝尘，或许是有对修炼的父母，在仙术道法上也天赋极佳。
少年郎的风姿远近皆知，无数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就连那些被胡乱安上的骂名也变成了少不更事的风流韵事……
想到这里，重生后的林谙会心一笑，难不成现在这番困境，是前世对自己爱而不得的女子设下的一局。
本只是个玩笑话，聊以慰藉他此刻的感慨万千，可当他看着眼前微光忽明忽暗，最后，一张惨白的脸在短暂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后，一切就变得不好笑起来。
“……”
那张脸干干净净，却惨白得骇人，在她那身红艳艳的嫁衣的衬托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林谙当即呼吸一滞，收敛了懒散劲，不动声色地从后捏好手诀，静待局势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原因，林谙瞧不真切，嫁衣新娘像是飘悬在半空中，以极小的起伏上下微动。
她的脸像死人般平静，双目紧闭，林谙心道：“看来这密室有异，那女子穿戴绝非寻常人家，恐怕和仙门有关。”
幽光下，嫁衣新娘微微张口，可是林谙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后她怔愣地举起一只手，那只手好像想要触碰林谙，林谙正欲退避，只见他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人！
白衣而立，公子如玉。那人以一长剑横入林谙和嫁衣新娘之间，身形变幻利落流畅，剑法凛然步步紧逼，林谙略退几步，心中不免称赞，此等剑意剑法，皆属上乘。
嫁衣新娘似乎没有料想到此人突然而来，原本平静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松垮的眼皮掀起，底下却没有眼珠，白衣公子点起符咒散往四周，嫁衣新娘旋起红袖就是一掌，林谙站在原地细细观察。
两人打斗，一来一回，双方都没有闲心注意到林谙，林谙更没有闲心欣赏两人一较高下，他观这密室，四面皆不透风，可是白衣公子往外散开的符咒却找不到依附之地，难道这四面的墙壁皆是幻象？
可若是幻象，必定有所破绽，林谙伸手触碰墙壁，除了沾染上几指血腥，没有任何收获。
思索之际，林谙收回手，回头见白衣公子的剑法被某种邪术影响，气息变得不稳起来，特意提醒：“剑法可变，心意不变，意念合一才能使好你手中这把利剑。”
他本是好意，没想到白衣公子却彻底分下心，竟在激烈打斗中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对视，林谙没有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微动，仓皇间一手拉住他袖口往后，而林谙自己则借力移至他的身前，从乾坤袖中使出一短刃，向嫁衣新娘抵去。
谁料嫁衣新娘没有任何躲闪的动作，而是直愣愣地迎上那把短刃，刹那间，短刃划破衣料，刺入她的下腹，却没有鲜血喷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利刃与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林谙听不到声音，却也能感受到自手中短刃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
他施以掌法将距离拉开，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女子原来已是陈年腐尸，却一副形销骨立的姿态，依旧残留几丝意识，如此非人般的折磨，不知是什么导致的！
这下林谙更加确信了他误入幻象的事实。
前世他的幻术可谓炉火纯青，没想到现在风水流转，居然还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林谙转身道：“你配合一下我，咱们把这鬼地方砸出个洞来！”
白衣公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仔细辨认什么。
他不是无门无派的低阶散修，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仙门少爷，修炼至今，无论是术法还是仙门弯绕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面前的青衣男子和多年前的那人实在太像，故意落于下风逼他出手，情急之下，使出来的却是没见过的招式。
一番试探无果，他心下疑惑得紧。
这毕竟是幻象之中，身处虚无，何事为真何事为假皆难判断，这就是为什么幻术入门不难，精通者却甚少。很少有人能够十分坚定自己的判断，而一旦出现犹疑，幻术中的邪魔妖术便会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白衣之下，他连那人是否是幻象都辨认不出来。
林谙见他思绪未定，便觉得恐怕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来觉得仙门后生得加把劲了，二来觉得也不怪他，毕竟没几人闲来无事去研究幻术。他不知从何而来一番好为人师的想法，嘴角擒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青影轻巧掠过白衣，竟毫不费力地将白衣公子手中的仙剑顺走，而后倏然出剑，准确无误地挑紧裹住嫁衣新娘脖颈的红布。
果不其然！
这红布像是锁魂的一环，最初密室的震动又开始了，四周沙石陡然落下，烟尘翻飞。
林谙是走过鬼门关的人，胆子尤其大，甚至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过现在身边多了一人，下手还是有些轻重，害无辜之人身陷桎梏，他可不愿见得。
白衣公子虽没有表明看法，却微妙地配合着林谙的一举一动，林谙甚是满意，对这位模样出挑的公子一见如故，一手挑剑之余还不忘说笑几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耳朵出了点毛病，暂时听不见，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带你出去。”
林谙一句话刚落地，就觉得自己耳中炸开千言万语，不禁苦笑起来，他的运气可真是捉摸不透。
这会儿嫁衣新娘的低语变成了高嚎，他觉得自己的耳畔盘旋着无数话音，震耳欲聋，可真要听清讲了什么，却是无能为力。
他的脑海虽一团乱麻，可是手却很稳，很讲究力道地将红布挑离，嫁衣新娘抓住自己的脖子，双眼微睁，却并不过分挣扎。
林谙听清楚了她最后的一句话，几近泣血：“我不在这里，她不是我，求求你去杀了我，还我自在……”
讶异之余，幻象出现裂缝，林谙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手中的剑突然被原主人召回，他来不及脱力，结果便演变为他拿着剑，刺伤了白衣公子！
一时间鲜血四溅，林谙惊讶地盯着那人，亲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利剑插进他的身体。
白衣公子却顺势紧紧抓住林谙的手，眉目低垂，不见情绪，最后沉声轻叹一句：“师尊……我找到你了。”
“……我不是你师尊。”
林谙还没说完，白衣公子却恍若未闻，接着又道：“师尊，我找了你好久，当年是徒弟错了，你别走好吗……”
还没来得及反应，幻象猛烈地一震，林谙突然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那人好似短暂地和自己的一段记忆重合，却分不清何时何地，又或者只是幻象。
接着，四周昏暗骤变，眼前山河流转，仿佛之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林谙闭眼之际，眼前闪过无数场景，孩童时父母离开的背影，年少时自己躲起来笨拙修炼的脸庞，还有之后之后，很多记不清的前尘往事……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飞雪中的独自一人，那人玉带束腰，墨发尚未束冠，只用一根青玉簪随意挽了几缕，跪于冷凉，在苍茫雪色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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