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仿佛自我意识过剩似的，用明亮的日光向世间所有活物死物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霄加利刚在幽暗狭小的后车厢里打开观测窗口，就被太阳的强烈散射光迎面照过来，眼睛差点瞎了。
外面一片青黄。
马上就要五月了，草却才刚冒了个头。这里的植物不是死于辐射就是死于自带高温的辐射怪经过而引起的火灾，而后又自土地里钻出来，顽强生长。
霄加利看了一眼辐射检测仪器，指标尚在安全范围内。
快点把辐射怪打了回去吧。
将总重约40千克的重型狙击枪零件从盒子里拿出来组装好，霄加利对着重型狙击枪的瞄准镜，她因光线过强而收缩的瞳孔四处扫射，寻找仪器定位到的怪物。
找到了。
等等，这辐射怪怎么眼熟？和一般长得千奇百怪的辐射怪不同，眼前的怪物是人形，还特别像那个人。
是她吗？
那个人，荆空——现在是怪物——怎么会在这里？
四个月前，荆空出任务没有安全返回，基地里报的是失踪。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任务，大家推测荆空只是遭遇了不幸。但是荆空为什么会以怪物的形式出现在这里？
人类对辐射没什么抗性，出任务的人若是不幸受伤，受辐射影响会很快死掉，不会变成怪物。
也许只是自己看错了，她们隔了8千米呢。
“喂，车往目标所在位置开开。”在车厢里瞄准目标的霄加利朝司机说。
“不行，我们和辐射怪之间必须相距8千米，即使是面对没什么外在辐射的A、B类辐射怪，也要遵守这个规定。”
霄加利转了下瞄准镜上的倍率调节环，想要看得更清楚。
那就是荆空。
霄加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说话。
司机问：“发现什么了？”
她的名字仿佛在嘴里有万钧之力，霄加利尝试说了几遍才说出来，“荆空，辐射怪形式的荆空。”
“就是四个月前修路标失踪的那个？”
“是。”
从来都没有人形辐射怪出现过，司机第一反应是不信，“不可能，”她又说，“说不定这是辐射怪进化出的能力呢？像学人叫的野兽一样，辐射怪以人的样子存在，引诱人类靠近。”
但是辐射怪不吃人啊，像人没有意义。
“我过去看看。”司机不开车，霄加利就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核辐射防护服，准备下车。
“喂喂喂你别乱来，这里过去8千米呢，我送你到3千米外你再看看，说不定你看错了呢？”霄加利可是狙怪高手，基地宝贝着呢，司机说什么也不让霄加利下去。
“也好。”收好枪，霄加利拉下铅版，挡住由铅玻璃制成的防辐射窗，缩在后车厢角落。
司机开车很快，不到2分钟，她们就到了离目标辐射怪3千米的位置。
那就是荆空。
霄加利看得很清楚。
但是为什么？
“我还是要下车看看。”
这辆车的后车厢和驾驶位是分离的，不用司机操作，霄加利就可以打开铅制的车门。
“喂！”
不顾司机的阻拦，霄加利已经下了车，还顺带提走了车厢里的轻型狙击枪。如果不是荆空，那她还是要一枪崩了这个辐射怪，而她和目标距离只有3千米，属实不必扛着拼好后足有2米长且重达40kg的重型狙击枪行动，轻的就够了。
距离目标1千米的时候，霄加利蹲下来将轻型拼装好，并填上了针对辐射怪的特制子弹。
她站着朝目标的位置随便瞄了一下，什么都没瞄到。
目标消失了。
外面挺热，霄加利能感觉到太阳照到防护服上的产生的热量，但她浑身发冷。
此时应该迅速离开。
按规定，她就不该下车。
但是……
还是过去看看吧，基地很久没人出意外了，荆空的失踪真的很蹊跷，她想知道为什么。
谁让她偷偷喜欢荆空呢？
把狙击枪背在背后，霄加利继续往前走。
前面有个隧道，黑黝黝的像个吞噬一切的大口，目标应该是进去了。
麻烦了，隧道里打怪可不方便。空间小，怪物死亡后喷洒的辐射物肯定会洒到防护服上，这件又要报废，枪也不能再用了。
闭了闭眼，等眼睛适应黑暗，她一步一步踏进隧道。
那就是荆空。
“荆空……”低声念着那人的名字，霄加利走近了一步。头盔里的光屏上显示，这里的辐射值正在上升，速度还不算快。
隧道里很暗，她又走近一步，想看得清楚点。辐射值上升的速度变快了。
那就是荆空。
她偷偷喜欢的人，现在却以辐射怪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即使不是，在辐射区冰天雪地里失踪的荆空，也不可能依然活着。
霄加利想看到更多细节，她一步步往前挪着，忽视了仪器嘀嘀嘀辐射超标的警告。
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怪物朝着她伸出坚硬的骨甲。
第一世，霄加利被荆空变成的辐射怪杀死。
*
霄加利猛地睁眼，手摸向胸口和背后。
皮肤上没有任何伤口；脊柱稍微有些侧弯，问题不大，很多人都这样。总的来说她很健康，没有受伤。
这里是……学校宿舍。
她在谁的宿舍里？
先起床看看。
床对面的书桌桌面很干净，只有正对着椅子的地方有一叠纸，纸上有字。
《新生入学须知》。
新生入学？
新生？
霄加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她刚刚摸背的时候，只觉得皮肤光滑，而她上学的时候，背上是不小心受过伤，有好几条伤疤的。
她，重生了？！
想想也是，胸口破了个大洞，怎么可能活下来。
而且，她的肌肉也变小了，霄加利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确定自己是重生了，重生在开学前一天。
那她还可以看到荆空！
荆空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话不多。
她上一世一开始不敢也没空和荆空搭话，等到她慢慢和荆空熟络一点的时候，荆空出基地执行任务，失踪。
霄加利想要搞清楚，荆空明明只是出一个简单的任务，怎么会失踪变成辐射怪。
霄加利打开自己手上的手环，开了一个文档，记录自己要做的事。
重生一世，她想不留遗憾。
然而……
第二世，霄加利试图通过阻止荆空出外勤来防止她失踪，荆空很有自己的想法，劝阻失败，依然失踪。霄加利自己在出任务时被怪物打死，死期比第一世早。
*
又是在开学前一天的宿舍里醒来。
第三世，霄加利没有选择劝阻荆空，而是自己调查，结果她失足摔下悬崖，死期比第二世早。
*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每一世她都会于开学前一天，在学校宿舍里醒来，每一世她都死得比上一世要早。
她也渐渐摸出了规律，好像她越是想要改变第一世的结果——不管是改变她的还是荆空的——死得越快。
又一世，她选择对荆空的失踪视而不见，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查荆空的事。这一次，死期终于比上一世要来得晚了，但还是比第一世要早。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
第不知道多少世。
霄加利躺在宿舍的床上发抖。
不论重生多少次，她都不能习惯死而复生的感觉。
过去的世里，为了救荆空和自己，她利用重生获得的信息想尽各种办法，却只将死亡提前。
自己是不是猜反了，自己是不是不能阻止意外的发生？别人重生都是为了自己上一世的遗憾，她是不是就应该让遗憾留着。
到底怎样才对？
她是不是被困在时间线里了？过去每一世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不是在实验室里？缸中之脑？她是不是一段程序，编程的人写错了循环次数，于是程序出了bug，无限循环？莫非她在一个小说里，作者正在反复修改剧情？
根据她的了解，一般小说里多次重生的人，都会为此付出代价，譬如生命力的透支、某个宝具的损坏、甚至至亲的死亡，而她的重生却似乎没有任何代价。
一定要说的话，多次重生对她的影响只有精神上的摧残，以及面对无法改变现状这个事实的无力。
能重生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还是说这其实是一个诅咒？
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她只是精神出了问题？
这也是多次重生的坏处，让人变得胡思乱想、怀疑现实。
现实啊……霄加利把注意力从脑海里抽离，放在现实的环境里。她在学校宿舍，躺在床上，入目所及，是熟悉的房屋构造。
正上方是空白的天花板，左手边有一个空空的铁质收纳架和关了门的木柜，对面有一个“┐”形状的木桌，右手边是窗户。
正是早上，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纱窗，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到她盖的被子上；拉了一半的窗帘被风微微吹起，在空气中缓慢摇摆；宿舍楼外有听不清的说话声，从语调上听起来，活泼又开心。
恰好此时，手环震动，是闹钟响了。
现在是废土纪元18年8月31日，8点整，开学前一天的早晨。她又重生在了这一天，就像是才醒来，而刚刚的一切都是噩梦。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太阳将暖和的被子烤热，身体开始流汗，她才坐起来。
不管是噩梦还是循环，她的生活还要继续。
开学前一天，按照学校规定，每一个人都需要做基础的体检和心理测试。
【身高：174cm】
【体重：63kg】
麻烦，她在学校练的肌肉全没了，又要再练一遍！这也是重生的坏处，什么体能技能都要重练。
【视力：5.5】
“适合打辐射怪啊。”医生点点头，十分满意。
辐射怪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用狙击枪打，靠近会有辐射，而且，怪物被打破皮肤后，里面的辐射组织会洒得到处都是，哪怕是穿了防护服，沾到也很麻烦。所以视力好有优势。
霄加利视力好，枪法也好，她一直就是基地打辐射怪的主力。不过，枪法是练出来的，重生了，自然也要重练。
唉，她脚步沉重走到隔壁楼做心理测试。
填完心理测试量表后，还有医生面诊。
“最近有遇到什么问题吗？”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孔，医生关切地问。
问题可大了，我死了好多遍，又重生了好多遍。这种事当然不能说，但她也不能完全否认医生的话。
“做了些噩梦。”就当这一切是噩梦吧。
“你们这一代确实压力大，唉，”医生有些感慨，“要不考虑谈个恋爱试试？”
真没想到医生会这样说，霄加利皱起眉头，以问代答：“用恋爱解压？那对别人岂不是很不负责？”你这个医生怎么回事？怎么能说这种话？
医生放松地笑了笑，“不是为了谈恋爱而谈呀，你这个年纪，本来就是春心萌动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单纯享受生活，感受美好，认识不同的人，发展亲密关系……”
“生命在于体验。”医生最后这样说。
“好。”
告别了医生，霄加利在校园里漫无目的乱逛。现在还没到午饭点，但体检报告要下午拿，一时间，霄加利无事可做。
前几世自己这时候在干嘛？
在为挽救荆空和自己的命运而忙碌，但只起到了反作用。
那还忙个屁！
霄加利悠闲地迈着步子，沿着学校围墙，一路逛到了基地内墙上。
废土世界，外面到处都是辐射，幸存的人类建立了基地，而她，就住在龙虾基地。
龙虾基地之所以叫做龙虾基地，一方面是这里盛产小龙虾；另一方面，废土前某地有一个神秘的传统，“贱名活得久”，所以当初投票选基地名时，【龙虾基地】这个名字票数最多。
名字啊……
她叫霄加利，她妈对这个名字的说法是，希望她像尤加利一样，生命力旺盛。
虽然，从这些年霄加利对她妈的随性的了解，当时的情况大概率是这样：给女儿取什么名好呢？霄旷左看右看，看到培养皿里的尤加利，“很好，就决定是你了！”
尤加利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植物，还长得特别快，状态好的时候，一年能长十米。
霄加利站在内墙顶的平台上，隔着玻璃，向外对着外墙的那一圈尤加利树林发呆。
基地外围的尤加利树是废土后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到七八十米了。明明小时候她妈带她出内墙的时候，那些树还只是小苗而已，比她还矮呢，现在都有几十个她高了。
尤加利树还会继续长，她却不会长了。她的时间将永远停留在十八、九岁，反复循环。
不要内耗不要内耗。
要说霄加利从不断重生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内耗——谁经历这样的事不内耗？精神没崩溃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她还不能耗别人，否则死期又要提前。不过，她也学会了不要去内耗——反正内耗没有用，行动起来也没有用，干什么都没有用。
她隐约有了摆烂之心。
可是摆烂也没有用。
“生命在于体验。”
发呆的时候，医生说的话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生命在于体验。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重生那么多次，自己除了打辐射怪，好像没有好好为生命中的其它美好事物活过，真是浪费了。
去试着拓宽生命的宽度吧。
去试着体验生活吧。
如果她的结局是不断重复的短命，那么她希望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能够活得绚烂多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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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4.30-18.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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