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夜里就落了一场细雪。
晨光一显,檀棕枝头上的薄雪,就被熔熔金光融掉了,烘出一阵刺骨寒意。
陈希青拢了拢紫碧襦袄的夹领,携着丫鬟轻燕来到前堂,跪在女眷的最末排。
在她们身前的是尚书府的五十多口人,以兵部尚书陈廷玉为首,全都趴伏在乌青地砖上等候听旨。
跪在陈希青身旁的赵氏是陈廷玉新纳的妾,进府前是春景圆的戏子,唱旦角,脸蛋俏,嗓子好,眼力尖。
她余光瞥见旁边的陈希青,觉得面生,不知是哪房没规矩的丫鬟,敢与她并肩,刚要踹她走,老仆小声附耳提醒:“她是大小姐,陈希青。”
赵氏心头一惊,忙把老爷新赐的雪狐大氅往内拽了拽,怕沾了晦气。
她入府才月余,便已听了不少这尚书府碰不得的禁忌。
头一遭,就是这位已二十有三的庶出长女——陈希青。
她并非生来是庶出,而是为母所累。
她母亲岳若彤乃是前太师岳宗敏的长女,当年嫁给新科探花郎陈廷玉,可算是下嫁。
那时,陈廷玉寒门出身,受岳父岳宗敏多番提携,官拜兵部侍郎,仕途通达。
在府中,他与岳若彤伉俪情深,爱意甚笃,未纳过一房妾。
后来岳若彤产下一女,陈廷玉狂喜,疼爱有加,取名希青,小字子佩,取“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之意,寄托他对发妻的缱绻爱意。
那时的陈希青,是陈岳两家的掌上明珠,在所有人的宠爱下长大。
但命运弄人。
陈希青六岁时,北狄滋扰梁国边境,破了蓝霄关的防线,导致梁国割地。
岳宗敏因一封私通北狄的密函下狱,被判通敌罪。
熙昌皇帝念岳宗敏为两代帝师,未按律诛九族,只将岳家男丁全部问斩,女眷送入教坊司。
然而,岳氏几位婶娘刚烈,不甘受辱,带着幼女们服毒,随夫去了。
娘家遭此劫难,岳若彤肝肠寸断,为岳家喊冤,却求告无门。
她已嫁作陈家妇,官家开恩,未受牵连,但她宁愿跟父兄们一起去死。
因为陈府,已经变成了她的另一个地狱。
陈廷玉为仕途着想,不宜让叛臣之女再坐正妻之位,遂将岳若彤贬妻为妾。
同年,再娶海正侯次女沈兰芝为妻。
岳若彤这时才看清陈廷玉真正的嘴脸。
她悲痛万分,悔不当初,却已无济于事。
看着尚且年幼的陈希青,她不敢死,只能忍下所有,带着女儿,移居偏院。
苦寒之中,挨了几年,岳若彤终于熬不住,因病去世,只留下陈希青一人独居偏院,深居简出。
她在这个家里,活得无声无息。
年节家宴,拜神祭祖,她都不曾出现。
许是出现了,也鲜有人记得这位曾经系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若不是今日圣旨驾到,赵氏这等新人,断然不会见到如此晦气之人。
也因她是叛臣遗孤,主母沈兰芝想把她嫁出去,都没有夫家肯惹这等晦气。
赵氏好奇,偏头打量陈希青一番。
只见女孩儿生得清秀雅致,玉肌雪肤。
一张净白的脸,脂粉未施,却如琼枝玉落,素静恬然,像紫碧粗布里包着的梨花冻。
眉眼间皑皑如岭雪的神韵,即便躬身趴伏在地,也掩不住她的玉颜清贵,姿容替月。
赵氏撇撇嘴,想起前几天,老仆将她房里吃剩的鲫鱼粥端下去,交代小仆送去偏院给大小姐当晚膳。
那吃了她剩菜的,就是这位大小姐。
她犹记得那粥凉得发腥,府里狗都不吃的冷菜剩羹,竟能将女孩儿喂养得如此水灵,她都禁不住羡慕了。
许是感知到注目,陈希青稍一抬眼,与赵氏目光撞个正着。
赵氏横了她一记白眼,低下头来,继续趴伏。
陈希青早已习惯府里人的横眉冷对,并不大在意。
此刻,她绷紧的心弦,全系在那迟迟未到的圣旨上。
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希青隐约听见那脚步声里,似有锁甲相碰之音。
传旨的公公……难道还穿铁锁甲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浑厚的嗓音,带着些粗粝,像一把洪亮的好嗓子不幸在粗石上锉磨了一番,带着些艰涩的干音。
陈希青指尖瞬间蜷缩起来,身体为之一震。
“兹有北狄王钴尔德遣使,止戈谈和,援请和亲。我大梁以仁义为本,特赐公主远嫁,以结永好。朕思无适配之女,遂选定——”
宣旨声骤然一停,把所有人的心都抛至高空,宣旨之声却迟迟不继续。
那人悠长的尾音拖得老长,似对这旨意颇为不满。
两列随行太监已经吓得两腿发抖,却不敢言。
同样忐忑的,还有陈廷玉这一大家子。
让他们提心吊胆的是圣旨里的“和亲”二字。
早年,北狄侵扰梁国的西北边境,狄人铁骑越过北境最后一道天险——蓝霄关,自此梁国西大门失守。
无奈之下,熙昌皇帝割让凉州十三城中的五城给北狄。
梁国国界向东南退缩五百里,退守雪玉关,以平战乱。
是以,北方民族首次突破蓝霄关,入主关内,梁国民众称此难为“蓝霄之耻”。
是熙昌皇帝自登基以来,最大的败绩。
自此,梁国从屈就蛮夷的隐忍寡断中醒悟过来,一改开国时对狄戎的怀柔政策,在雪玉关厉兵秣马,派驻神武营严守,威慑北狄。
北狄人虽得了梁国五城,但游牧习性难改,不事农桑,五城洗劫完,每到冬天,依然物资匮乏,忍饥挨饿,还是要来梁国抢。
狄人几度侵袭雪玉关,都未果,反而遭到神武营反扑追击,来来回回,吃了不少败仗。
八年的推拉缠战,梁国凭借神武营的勇猛善战,陆续拿回凉州割让出去的三座城池。
北狄屡遭挫败,颓势顿显,再也经不起长年鏖战。
今年一入冬,北狄王钴尔德遣使议和,愿意定下十年边境和睦之约,求娶公主,以为不侵不叛之证。
熙昌皇帝允了和亲之事。
但北狄初降,议和之心不坚。
若真嫁个公主过去,北狄翻脸开战,公主性命危矣,梁国也会投鼠忌器。
要打,还得先救出公主。
后来群臣商议出对策,着礼部挑选合适女子,抬为公主,遣嫁北狄。
这样,即便他日开战,梁国也可毫无顾忌地应对,不必顾及一介民女的生死。
都知那女子送过去,与送死无异,各家各户都不愿自家女儿被挑中。
京城大户小户的人家,为避此事,匆匆为待字闺中的女儿拉郎配。
一连十几天,京城条条道路上都能看见接亲队伍,锣鼓喧天地闹着。
礼部尚书宋邺迟迟找不到和亲的良女,急得焦头烂额。
他连掖庭和教坊司里那些未经事的稚奴角妓都看过了。
挑选出来了十好几个女孩儿,但她们都说宁愿在梁国为奴为婢,也不愿当公主,去北狄伺候蛮人。
郑邺不好强求。
不是因为他有怜悯之心,而是和亲乃是邦交大事,把不情不愿的人绑过去,中途出点差错,和亲不成,反生新怨,两国脆弱的友好关系就毁于一旦了。
前几日,陈廷玉遇到宋邺,还见他因找不着人,急得如热砖上的蚂蚁。
此时,这道圣旨却突然来了陈府……
难道人选已定?
出自他陈府?
他怎么不知道?
陈廷玉跪在地上,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夫人沈兰芝和嫡女陈珍卿。
她们染着丹寇的指甲扣在青砖缝里,青苔都掐进了指缝,轻微发抖。
片刻,宣旨之人像是终于平顺了呼吸,继续道:“兵部尚书陈廷玉之女陈希青,着即封为怀安公主,赐居临雪别苑,择吉日遣嫁北狄,钦此。”
黄锦龙纹的卷轴一合,露出颁旨之人金光夺目的轻甲,护心镜上是明光照人的团龙纹。
此人脸庞被金盔掩了大半,英武之气,恢弘如山。
金铠红披带着飞扬的尘气,似滚滚黄沙刚刚止歇。
“接旨。”
那人将圣旨端在手中,目光垂落于半空。
陈廷玉撩起衣摆,跪坐起身。他离得近了,看见金盔下极年轻的一双轻狂俊眼,躬身接旨,道:“谢主隆……”
“陈大人,这旨不该你接。”
那人端着圣旨,纹丝不动。
陈廷玉愣在原地,手指屈在半空,收了回来。
那人眼眸垂下,扫过一众柳绿嫣红的背脊,有些不耐道:“怀安公主,出来接旨。”
高声命令的语气并不和善,隐隐对这新封的公主非常不满。
轻燕颤巍巍地转头看陈希青,小声提醒:“小姐,接、接旨……”
陈希青狠狠闭了闭眼,鸦黑睫毛覆住眼轮下方的朱砂痣。
她提起紫棠素布裙裾起身,端平手臂,背上像背了一把铁尺,步履缓而稳,不急不躁地走上前。
她从最末一排,走到头一排。
走过仆妇,走过姬妾,走过弟弟妹妹。
走过陈夫人沈兰芝,走过父亲陈廷玉。
最终在那人面前跪下,双手齐眉举起,道:“谢主隆恩。”
那人居高临下,目光凛然地看着她,将圣旨慢慢放于她手心。
“平身。”
陈希青举着圣旨起身,眼眸对上了那英气逼人的眼,没有一丝退却。
“没想到会是王爷来颁旨,”陈廷玉对面前的王爷拱手,“王爷何时回京的?”
“今晨,回京述职,”王爷说得轻巧,玩笑似的,“我听父皇说,陈大人的女儿自请远嫁北狄,便跟父皇讨了这颁旨的美差,特来恭喜大人。”
陈廷玉浅笑,如此喜事,他自己也是刚刚得知,惊讶,但并不显惶恐,遂回了一句:“多谢王爷。”
王爷不再回应,金盔下的眉目确定是在笑着,但陈廷玉却感觉后背丝丝发冷。
女眷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前排的嫡小姐陈珍卿生怯地打量这位着金甲的王爷,认出他的那一刻,脸上飞出一抹嫣红。
这位王爷乃是当今熙昌皇帝最宠爱的五皇子——翎王萧翊,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
不止深得圣宠,还是魏皇后的心头宝。
他十五岁册封亲王,熙昌皇帝为他挑选的几处封地,魏皇后都嫌离京太远,左右不肯妥协,天天与皇帝磨耳朵。
熙昌皇帝对这个儿子也宠溺,想要他多绕膝几年,便打破旧制,允他在京城建府,等他大些了,再另择封地。
可见这位翎王得了多少偏爱,那眉宇间的轻狂傲然,自是承着这等非凡的圣宠。
但他似生着一身反骨。
封王不过三年,他执意离了京,请旨入神武营,去雪玉关抵御北狄在边疆的侵扰。
此一去,便是八个年岁不曾回来。
他在凉州屡建战功,雪玉关下连拔三城,为梁国收回失地,每每冲锋陷阵都横刀立马,一骑当先,在鬼门关来回了好几趟。
吓得魏皇后的家书一封一封往雪玉关送,皇帝和太子一道一道劝归的密旨遣过去,得到的回应,皆是他的推诿托辞。
此次不知怎么的,北狄来和亲,倒是把他召回来了。
“陈大人养了个好女儿。”
萧翊声若掷玉,视线却没有离开陈希青分毫,“本王看了她送去礼部的请旨书函,可谓字字铿锵,心智坚定,肯为我大梁嫁去塞外,受风霜之苦,让我神武营的将士早日归乡,如此深明大义的女子,本王还是第一次见,真是……令人敬佩啊。”
陈希青听出他话里的讥讽。
说她深明大义,实则嘲她不自量力。
她一双水润的杏眼凝着他冷肃的金盔,眸光疏离得如远山,似是习惯了,也似麻木了。
陈廷玉瞥一眼陈希青,回话:“小女愚笨,能为陛下和王爷分忧,是她之幸。”
“什么小女?”萧翊笑容淡然,看向陈廷玉,“陈大人休要无礼,她可是我皇妹。”
陈廷玉怅然一惊,复又堆起笑来,“王爷提醒得是,该叫怀安公主了。”
陈希青落了一道目光在父亲身上,而后轻退一步,作揖道:“王爷,父亲,我去收拾行装,先退下了。”
“皇妹可得抓紧收拾。”
萧翊负手向陈希青走近一步,倾身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将她看个仔细,也像是要教她把自己看个仔细。
“皇兄我还有军务在身,只有一盏茶的时间送你去临雪别苑。皇妹记得,该拿的别忘了,你再不会回来这个家了。”
听他这么一说,陈希青倒是心中畅然,应他道:“那便请皇兄稍候片刻。”
未想到她真有胆子应他这声“皇妹”。
萧翊一挑眉,唇线弯起,金盔下的眼眸更加雪亮。
——
月至中天,临雪别苑里的银炭火红,烛光摇动。
地上散落撕裂的罗裙,从阶前,一路到床榻。
榻边一角斜横着黄锦圣旨,摇摇欲坠。
床塌猛然一动,它终于滚落,在地上扭成一团皱巴巴的黄布,红色宝印被一件女子的青色小衣盖住。
瑞兽熏炉里燃着月麟香,碧纱帐帘抖得如瀑布,女子的喘息声急促。
陈希青身上的青纨襟口大敞,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在缥缈的烛火映照下,显出朦胧的羞色。
一身的梨云化骨,香凝作肤,在叠浪的情潮中,泛起桃花的红润,眼角含着难能承受的泪珠儿。
她的身体是软的,眸光却冷冽,看向身上的英俊男子,锋芒极锐,道:“我不明白,王爷到底在气什么?!”
男子停了停,手指勾起陈希青的下巴,目光如墨刃,直直刺穿她。
“本王在雪玉关跟蛮子搏命,你倒好,想着法子,要给那帮蛮奴送身子,谁给你的胆子,敢背着本王做这种事?”
陈希青浑身酥麻,撑着神志,咬牙道:“萧翊,过去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又不是你翎王府的奴才,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背着你一说……”
烛影跃过帐纱,映照出萧翊风流俊逸的面庞。
他抵住陈希青的额头,张嘴碾咬她粉瓣润唇,非尝出血腥味来才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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