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太傅您这是何苦啊。”何仲卿双目啜泪,无奈的把罪诏摊在案上。
眼前人一袭囚服,面色青白,从喉间撕出声音,道:“仲卿,你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无需再劝。”
何仲卿大怒,将案上东西悉数扫到地上,说:“太傅!这些分明是,分明是。”官家名讳,不可轻。他拂袖长叹,到底是把那两个字咽下去了。
颜子扬扯开还在流血的嘴角,想抬头看看他,可是脑袋像有千斤,只得道:“勿言,多余。”
案上人不再语,腰间青荷莲绶摇晃,两步行至颜子扬面前。良久,盘膝坐在地上,颓唐道:“子扬,我该如何救你?”
不远处的火盆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来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颜子扬摇头,道:“仲卿,万物有为法。你我不过朝臣,哪能与官家争个高低?”
何仲卿又幽幽一叹,撑头细看着颜子扬的影子。当年琼林宴上七对先帝,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落得个铁链加身,半死不活的境地,何不叹世事无常!
“仲卿,现在是几月?”颜子扬勉强撑开眼睛,看向他问道。
何仲卿直身对上她的眼睛,说:“已是腊月初四。”说完,移开眼,不愿意看那人被悬吊在墙上,白衣染血衣,积在脚下一滩。
“是吗?”墙上人气息微弱,眼下发青,似是没有力气再接话。
何仲卿不忍再问,招呼狱卒将人扶下,说:“官家口谕,任何人不得医治。子扬,难为你了。”
囚服下的身形消瘦,双腿早就坏在老虎凳上。两狱卒毫不费力的将人架起,她还是淡淡的,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足以喊一声,犹如活死人。
“莫怪。”颜子扬留下轻飘飘一句安慰,任凭狱卒架回牢房。
牢中简陋,一桌一床,胜在干净。也多亏何仲卿暗地帮扶,至少不用和老鼠同床共枕。颜子扬侧躺在床上,双腿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时时刻刻钻心痛。她咬牙从枕头下摸出一串佛珠,一颗一颗在指尖滚动,企图诵经忘却痛苦。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咳咳咳。”【1】剧烈震动地胸腔让她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手里还死死拽住那串佛珠,每咳一下都会牵动残肢,触目惊心的鞭痕又开始渗血。捂嘴掌心一凉,借油灯看去,竟是满手鲜血。
颜子扬盯着那抹血,大有把它看穿的架势。突然,一反常态,狂笑不止,咳得更凶,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大限将至,终于大限将至!
喘息间,又回到殿上,看到那天的样子。
“老师,你瞒我好苦。”赵翊端坐大殿上,在位十年,早不是当初那个跪在她面前求她的小皇子,威严尽显。
颜子扬跪拜在殿下,听上位者责骂之语,不敢也不屑反驳半分。
赵翊怨从胸起,尤其是看到她还是如此胜券在握,仿佛自己还是当时那个任人宰割的庶子。他一把将玉杯掷于殿下,碎片与茶水一并溅在殿下人身上,紫袍湿了半袖。
“一介女子,诓骗先帝,诓骗朝臣,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说,该当何罪!”赵翊推开身旁舞姬,赤目责问。
颜子扬不再跪,起身直视当今天子,眼中畏惧之色已不复存在,冷声道:“官家心里清楚,我有何对不住赵氏江山处,不需要臣多言。”
“你!”赵翊气得直抖,身为皇帝的最后礼节被撕得一干二净,极尽丑恶,“你对得起赵氏,先帝和他,从始至终,你对得起我过吗?”从牙间挤出那声,“老师。”
十年了,颜子扬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位新帝,唇间已有绒毛短须,身形也到八尺,袍上团云九爪龙纹象征主人尊贵的身份。
她拱手,道:“问心无愧。”
朝堂无一不议,太傅下狱,官家亲自下口谕,没有经过三司,于情于理都是大不妥。第二天上殿的言官一批又一批,颜太傅是前朝状元,先帝钦点太子师,官家这样做,太不近人情。
而后几天,议论此事的官员全部被罚俸贬官,尤为突出者,直接拖到宫门杖责几十。再无人敢议,无人敢劝。
罢,颜子扬用薄被拭去血迹,再次拨弄佛珠。没过多久,眼中重影加重,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佛珠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居然断裂开来,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人将死,眼前便会呈现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俗称走马灯。
雾里看花,她这一生从来没有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亲人朋友都相继离她而去。每一个抉择都胸有成竹,可每一个抉择都会带走很多东西。那些脸庞千变万化,都头来都汇作一张,她想抬手去触碰,却如梦幻泡影【2】。
让我再见她一面吧,我愿意一身穷苦,万劫不复,她发疯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开平十年,身陨。官家下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今怜罪臣颜子扬功绩,特许功过相抵,赐号文正,行辍朝之仪。 钦此】
胸口钝痛,一瞬间呼吸到大量空气,直接刺激她的大脑。颜子扬一个鲤鱼打挺,直直站在床上,根本还没有从濒死状态下缓过来,脚一软又笔挺着倒下去,更加加重胸口的伤势。她哎呦的痛呼出声,惊扰了外面的人。
脚步声“噔噔噔”,灰头土脸,穿着破旧短衫的小孩从外面两步并作一步的冲进来,径直压过来看她,说:“妹妹你没事吧。”脸上焦急,又不好动手碰她。
颜子扬瞪大眼睛瞧着面前这个小孩,难以置信的开口道:“包子?”又环看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房间,而鼻息之间也全是一股草药味,又问:“这是哪?”
刘包子哎呀的喊叫:“大夫!大夫!我妹妹脑子撞坏了。”
不等颜子扬阻止,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边跑还边喊。
颜子扬看此情此景,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是在做梦吗?
抚胸赤脚踩在地上,试探性的站起来,脚底冰凉的触感让梦境更加真实,自己的腿已经废了啊。她又试着走了两步,虽不稳,可确实是没什么问题的。低头看向脚趾,小巧可爱,似孩童。
孩童?她轻轻抚上脸颊,颤抖着捏了捏,痛。不是梦!
她朝刘包子跑出的方向挪去,外面正是夏日炎炎,太阳正当当挂在天上,绝不可能是梦。她稍微遮挡一下眼睛,狱中是腊月,不可能一觉睡到这个时候。再说这副身躯,俨然是她孩童时期的样子。
正当她眯眼回忆这是什么时间,刘包子已经拉扯着一位老者,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老者跑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身上褙子跑得乱七八糟,时不时提一下肩上药箱,一把年纪还要受这折腾。本来心中就不满,看见颜子扬不卧床休息,到出来乱晃,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说:“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看见这位老者,颜子扬倒是想起来了。她七岁那年和哥哥随难民进都,还不到半日就被疯马撞个半死,险些丧命马下,是林大夫路过救了自己。
颜子扬乖乖行礼道歉,就着刘包子搀扶,重新躺到床上。林清堂捋着胡须,两眼一转,向颜子扬投去探究的眼神,待气喘匀,说:“是哪里不舒服?胸闷还是头晕。”
颜子扬靠在床架上,有意回避他的目光,有气无力道:“只是胸口疼。”没有多说,她知林清堂精明,怕露了馅,毕竟此等有违常理之事,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林清堂上前把脉,长年碾药碾出的硬茧子,搁在小娃娃麦秸杆似的手腕上,从左到右都摸个清楚,又看看颜子扬的面色舌苔,疑惑一声:“怎么脉象变强了,气血也足了很多。”又小声喃喃,“新方子那么管用?”
颜子扬不动声色地摇头,果然不管是什么,林大夫一如既往的喜欢用怪方子。
自知失语,林清堂又捏了把胡子,轻咳道:“没有什么大碍,现在就是伤处淤青,修养几日就好。”
刘包子一听,蹦得三尺高,忙说:“谢谢大夫。”还去帮林清堂整理药箱,殷勤地背着跟在他身后。林清堂斜眼看他,心想:这臭小子还算懂事。傲气抬头,大步流星地往外间走。
一老一小,一个在前面走,另一个扛着大药箱在后面追,狼狈样和先前转换过来。颜子扬往前倾身看他们走远,才能回归正题。
忽而脑中一闪,顾不上胸口的伤,着急把床边草鞋踏上。
七岁,是她与她的第一次相见。她马上就要再遇见她。
那时出于贪玩,她被林清堂养的三花引到药房,正巧撞见一月一次的进货,送货人是薛侍郎之女——薛琇,她的老师。
穿过四和堂,人言交际声开始躁动,马匹呼吁,猛地推门而出,刹那间,挨着门边的一棵槐树被迫切呼到摇摆,“哗哗哗”落下白花。
那人于花中站立,悉数撒到她帷帽上,被面纱遮掩,看不清脸,可颜子扬知道是她。
唇间蠕动,想唤一声,老师。
【1】《楞严经》
【2】《金刚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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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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