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厚竹简硬生生挨在后脑上,给颜子扬拍了个踉跄,她捂着脑袋转过去,顿感不妙。只见林清堂闭眼克制,道:“小娃娃,老夫的话是不是那穿堂南风,所到不留痕啊。”
颜子扬语塞,汗颜狡辩,道:“看大夫三花可爱,才下床来寻......”
林清堂将竹简按在她头顶,止住后话,声音发颤,道:“这也就罢了,你看看那里。”
顺手指看去,是薛琇的方向。她并没有被这边动静惊扰,正拿笔勾点单子,旁边俯着一个仆人提盒拿砚。只敢细看两眼,转向别处,道:“是位小娘子。”
林清堂彻底憋不住火气,喊道:“是花!我的槐花!”手抖捏下粘在颜子扬肩上一朵,欲哭无泪,“半开,原差几日就可收,现在你一门砸下来,还剩多少?”
一吼惊住颜子扬,也引得旁人注目。余光看去,果然瞥见薛绣也转身探来。她作一长揖,埋头双臂间,说:“花落时间不长,马上替大夫去拾。”
心跳乱成一团,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一世的相见会如此失态。前世相遇不过因为三花聊三两句小话,实在不如现在浓墨重彩。
“林大夫莫气,看小娃娃也不是故意的。”语调安静平和。
颜子扬礼更深,心却止不住想:林大夫说错了,南风穿堂并不是不留痕,她会带来一路上的风花雪月,让堂上人欲罢不能。这缕南方,她等了十四年。
林清堂可不能拂了薛琇的面子,拱手回道:“薛小娘子可不知,这位小病人前些日子被疯马撞了几尺远,半只脚都踏入那阎王殿了。现在才几日,又是下地乱跑,又是瞎我药材,我真是拿她没法子。”
“是吗?小孩心性顽皮,倒也正常。”
不知是颜子扬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竟从这句话中听出责怪之音。她悄悄从臂缝歪出目光,想望清她的表情,只怪面纱碍事,瞧不清一眼,最后哀叹盯着裙摆上的金粉印花。
薛琇招呼后面仆人提上单层食盒,上雕富贵牡丹,下浅刻一张字,道:“这是金梁张家酒楼的面果子,林大夫莫嫌。”
林清堂双手接过,捻胡笑道:“薛小娘子好意。这又是药材又是吃食,实在折煞老夫。”
薛琇低头万福,道:“药材是爹爹吩咐的,林大夫莫谢。”
二人推辞一番,薛琇便要告辞,晾在旁边许久的颜子扬终于换了姿势,见人转身心里着急,三步跑上竟有抓手的架势。幸好及时止住,在薛琇隔着面纱的注视下,道:“小娘子留步!”
“何事?”薛琇问。
颜子扬平复自己,小心问道:“可否请小娘子蹲下身来。”
她坚定地抬头看向薛琇,目光灼灼,似要把面纱烫出一个洞。藏于宽袍中的手,兀的揪住内衬,像是有一股力量,让薛琇无法忽略她的要求。
拢裙蹲下,比颜子扬稍低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帏帽顶,上面还安静躺着几朵槐花。她伸手将花拿下,摊开掌心向薛琇展示,道:“方才花落,小娘子帽上沾了几朵,我帮你摘下。”
小小掌心中花瓣零散,薛琇道:“谢谢。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颜玦。”颜子扬回道
“颜,玦。”薛琇重复道,仿佛将两个字拆开在唇齿间滚过一遍,叫颜子扬红了脸,只要是她唤她,她总会这般。
薛琇起身,道:“我记住了。”
马蹄急踏,轿中人拐入长街,消失在一片繁华中,留颜玦伫立,久久不愿离去。
“薛小娘子已经走了,还要站吗?”林清堂弯腰拾花道,“你们之前认识?”
颜玦摇头,蹲下身帮忙拾,道:“初次见面。”
林清堂吹开花瓣中的杂叶,道:“老夫还以为你们是旧相识。”又拾起一捧,仔细摘出里面半开的花,语气轻快,“暂时那么多,回去躺着,让你哥哥来。”
刘包子彻底沦为林清堂的跟班小子,随叫随到,力气大,什么劈柴碾药也是他包。这不,往里面一喊,就吭哧吭哧出来捡花。
看哥哥在门口忙碌的背影,颜玦鼻子一酸,上辈子欠他太多。他们两个是逃难来的东都,身无分文,颜玦在这里治疗这些天,药钱像座山压在刘包子身上,除了在药馆帮忙还会去跑酒楼揽活,每天还乐呵呵的怕妹妹担心。
这样一个哥哥,在这一年内,会惨死在阴沟里。十二岁,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被人捞起腐臭的尸体,手里拽着帮客人送的食盒,颜玦扣着那只手,怎么扣都扣不下来,最后是一起裹在草席里下葬。
那只食盒在每一个夜晚都会跳出来,却梦不到哥哥。颜玦明白,哥哥舍不得吓她。
既然给我这个机会,自己决计不会让他离开,颜玦发誓道。
七月,酷暑难耐,檐下鸟儿都不叽叽喳喳地叫唤,缩头躲在窝里。倒是蛐蛐儿,一个赛一个音亮。
颜玦撸袖细碾着药材热得汗流浃背,里衫湿了又被热气蒸干。南方天就是这样,活像一个大蒸笼,连带着情绪都被蒸起来。四和堂平时最讨人喜欢的三花都被林清堂骂了三个来回,刘包子里里外外送货跑腿也是外衫里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颜玦在医馆养了一个月,身上的淤青大好,连人都胖了几分,不像之前面黄肌瘦。林清堂于心不忍,两个孩子又要出去奔波,反正医馆缺人也就收了他们给口饭吃。包子干活实诚,一个人顶之前三个伙计,给他节省挺大一笔开支。
刘包子提了一包东西放在颜玦旁边,瘫坐靠在石桌旁,神神秘秘地说:“妹妹你快吃吃看,我排了好久的队。”
颜玦看他眼睛浑圆,满是期待,无奈放下手里的活,把油纸轻轻揭开。里面是两块狮子糖,裹上了一层糖霜,像极雪中雄狮。她拿起一块含在嘴里,糖霜慢慢融化黏着牙。
“好吃吗?”刘包子咽下口水问道,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也是在酒楼跑腿才从客人那里见识到,就想着结了工钱给妹妹尝一尝。
颜玦趁他不注意,把第二块塞到他嘴里。唔,刘包子皱眉想吐出来,可糖霜已经开始融化,只好作罢。埋怨看着妹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我给你买的,这不浪费。”
颜玦继续碾药,道:“好吃就不浪费。”
仔细舔完嘴里剩糖,掰手数到:“没几日就中元节了,得帮爹爹娘亲烧点纸钱。再给你放两盏灯许愿。”
颜玦手上一顿,眼中黯淡。中元节,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了,看着那一盏盏河灯,就像他们一样,一个个离她而去。
“妹妹?妹妹?”刘包子在旁边计划一半,颜玦却在发呆,“我说这样可以吗?”
颜玦应和点头道:“好,听大哥的。”
中元节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基本会提前几天就准备。在院中烧完纸钱,林清堂就闭馆带颜玦和刘包子上灯会。
日子特殊,长街上摩肩擦踵,平时待在后宅的小娘子们也纷纷上街,这一天可以不必带帏帽。颜玦一贯不喜热闹,找个借口脱身往人少的地方挤。
街边杂货叫卖,各大铺子猜谜打擂,各种形状的灯悬挂在摊铺面前,有玲珑塔、兔子、八角......
颜玦倚在桥中,下面便是梁河,贯穿整个京都。一盏盏河灯从桥下流过漂往城墙外,上面寄予百姓无数的期盼和愿望。她数着河灯,河上来往船只里面歌舞升平,偶尔能听见两曲心仪琵琶,也能观察到河边树下少男少女们的来回拉扯。多好的盛世江山,天下太平。也见她眉间忧愁,又是多难的江山,藏污纳垢,不堪入目。
她放过一盏河灯,唯一一盏,是在十年前。她在上面夹了一封信,落款——阿琇,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这样称呼她。信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问候云云。
“颜玦?”薛琇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拉回她的思绪。
往下一看,一船头正站着一位带着狐狸面具的小娘子。“薛小娘子。”她急切回应。
眼见船驶入桥下,她忙跑到另一边,看那人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在那里等。船远去,颜玦疯跑穿过人流,几乎是逆流而上,在人与人之前不停挪动,险些碰翻几个摊子。她还是不敢见她,可是她不愿意让她等,不愿意再看到她落寞的站在烟花下,唤道:“小玦,你又来迟了。”
终于来到柳桥下,她知,知她指的是何方。这次她先到。
薛琇今日也未带帏帽,这张脸就算是略施粉黛也是惊艳绝伦,白狐狸面具掀开搁在头顶,半遮住发髻,红衣绿裳。
“一个人来的?”薛琇先开口,两人距离一尺,没有对视,各自望着前方。
“大哥和林大夫一起的。”颜玦实话回答。
柳下影,两人的影子偏向同一个方向。
薛琇又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影子开始拉扯交织。
颜玦摸了摸鼻子,道:“我被丢到山上时,襁褓里塞着块玉玦,上面有个颜字。那块玉玦在逃难的时候卖了,换了吃食。”
她感到疑惑,上一世薛琇从来没有问过她名字的来历,所以自己也没有主动提起过。
薛琇沉默片刻,道:“受了很多苦吧。”
“忘记了。”颜玦轻松回答道,这不算假话,毕竟真的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薛琇转头看她,映着烟火的眼,明亮至极。涂上口脂的唇,明艳动人,前世极少看她涂口脂,其中一次就是在她们那场大逆不道的婚礼上,她亲手涂上的。
颜玦不敢面对薛琇,不单单是自己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有未经允许,擅自娶了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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