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春阳正慵。
萧语岚抱着狸奴独自行至猎场西侧的梨花林,素手轻抚过枝头那堆雪般的花瓣,零落的飘过她鬓边的金步摇。
狸奴忽然竖起耳朵。
“驾!看我的红缨枪!”
“哈哈哈你射偏了!”
透过疏落的花枝,可见几个锦衣少年纵马追逐。
为首的那个挽弓搭箭,鲜衣怒马。
萧语岚怔了怔,恍惚想起自己年少时,萧家后院的练武场里,他们也是这般年纪,听儿举着她削的木剑与宸哥叫嚷着要比个高低。
狸奴“喵”了一声,将她思绪拽回,她这才惊觉,自己竟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
宫墙深深,她已许多年没见过这样鲜活的场景了。
风过梨花,落了她满袖寂寥。
远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比方才少年们的嬉闹更加利落整齐。
萧语岚抬眸望去,只见一队轻骑掠过林间空地,女子手持一柄银白长矛,矛身的纹路精美,周身萦绕着银月般的流光。
那是雪域玄铁特有的色泽。
萧语岚指尖一颤,狸奴险些从怀中跳脱。
“雪域长矛……”她怔怔的看着远处英姿飒爽的女子,看着她突然勒马转身,长矛划出一道银弧。
在她身后,几个人正包抄一只惊慌的野兔。
其中一位相貌平平的男子格外敏捷,策马时衣袍翻飞,露出腰间一枚褪色的平安结。
“云副将好身手!”同僚的喝彩声中,那位副将似有所感,忽然回头。
隔着纷扬的梨花,他的目光与萧语岚相接,身形明显一滞,琉璃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泛起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
萧语岚清楚地看到,他握缰绳的手背骤然绷起青筋。
狸奴突然挣脱怀抱,窜向那队人马,惊得那匹黑骏马扬蹄长嘶。
萧语岚下意识追出两步,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宫妃岂能在外臣面前失仪。
却见云副将猛地勒缰,俯身一捞,狸奴恰落进他臂弯,爪尖勾破了袖口一道暗纹。
他的手指抚过狸奴的颈毛,抬眼望了过来。
叶栖迟看到萧语岚的时候也是一怔,但如今真的不是合适的时机,她轻咳了一声,提醒萧语听注意身份。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萧语听敛了神色,接着翻身下马,缓步走来。
阳光透过梨树枝桠,在他平平无常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在五步外站定,单膝跪地,将狸奴奉上:“娘娘的猫。”
他低着头,脖颈紧绷,双手却微微发颤,像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要抬眼的冲动。
“有劳云副将军。”萧语岚的鼻间涌起了酸涩,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中的泪意逼退,接过狸奴的指尖冰凉无比。
萧语听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唯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末将……告退。”
他转身时,喉间溢出一声很轻的,却含着颤意的“阿姐……”
那一声极轻,很快的消逝在了春意里,但萧语岚的眼眶蓦然红了,她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指尖嵌入掌心,才勉强止住自己快要决堤的情绪。
“猎场蛇虫渐多,末将护送娘娘回营。”叶栖迟调转马头,看了一眼再次往这边看的萧语听,故意提高声音,“云副将方才猎了只肥兔,待会儿烤了给娘娘尝尝鲜。”
“末将领命。”萧语听沉声应道,随即翻身上马,就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萧语岚明白她的暗示,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抚过狸奴的脊背,声音平静:“有劳。”
叶栖迟不再多言,当即翻身下马,护在萧语岚身侧。
萧语岚看着那银白长矛,轻轻抿唇,“这矛……”
叶栖迟步伐沉稳,长矛斜握在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仅容萧语岚一人听见:“是萧祖母的。”
萧祖母……
这个称呼,萧语岚睫毛轻颤,“你是……”
当时云浅有告诉过她两家人的情况,封家如今只有宸哥在顶大梁,剩下的孩子都小一点,那她只能是宸哥的女儿了。
叶栖迟目视前方,神色如常,口中却继续道:“家中安好,弟弟妹妹都很好,姑姑不用担心。”
她犹豫了一下,想到家中这些年的遭遇,眸中暗了暗,“只是……”
萧语岚呼吸微滞,广袖下的手攥得更紧,低低道,“我知,这些日子云浅在宫内。”
她见过苏云浅,就证明他们这些年的情况苏云浅已告知,叶栖迟未再言语,只是轻轻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萧语岚亦不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前行。
周围亲兵虽近在咫尺,却因礼数不敢靠得太近,更无人敢窥探宫妃与将军的只言片语。
——
金帐内灯火煌煌,数十张紫檀食案围作扇形。
帝王执鎏金爵起身,琥珀酒液在宫灯下漾出粼粼波光。
“今夜不论君臣,只谈猎趣。”帝王含笑环视,声若洪钟,“明日春猎,朕的五位皇儿还有景之各领一队。老大、老二、老三,”
他指尖轻点,被点到的三位皇子立即挺直腰背,“你们在朝历练多年,该让朕看看真本事了。”
秦书,秦棋立即起身,抱拳行礼:“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秦止微微颔首:“儿臣领命。”
顺嘉帝的目光看向秦景之与秦墨,“景之——”
秦景之也站起了身子,眼中闪烁着些许玩味,语气又轻又慢的:“皇伯父有何吩咐?侄儿……洗耳恭听。”
“你父亲当年……”帝王喉头滚动了一下,想到当年的旧事,“明日你莫堕了安王府的威名。”
秦景之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威名?”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蓦然笑了,拱手示意道,“侄儿必不负皇伯父期望。”
顺嘉帝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疯癫的子侄,眉头微微蹙起,却没再说什么。
他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目光转向用银刀慢条斯理地切着炙鹿肉的少年人。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昳丽的眉眼间,眼尾微挑。
恍惚间,他像是又看见十几年前的这里,张扬肆意的少年人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茎,含混不清地喊他“律哥”的样子。
皇帝的语气轻了不少,“小五。”
银刀在瓷盘上刮出刺耳声响,秦墨抬眸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椒末,声音懒洋洋的:“儿臣在听。”
顺嘉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刚刚生出来的些许愧意褪了个干净,“你倒是悠闲自在。”
秦墨垂下眸子,不想与他争辩,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鹿肉,“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看着儿子肉眼可见的敷衍,为了不被他气死,顺嘉帝的目光移向他身边的秦砚,“砚儿呢?准备与哪位将军一同入场?”
秦砚正埋头啃着烤得焦香的羊腿,油光糊了满嘴。
冷不丁被皇帝点名,他慌忙把肉咽下去,差点噎住,匆匆用哥哥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脸,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回父皇,明日猎场,父皇自会知晓。”
顺嘉帝自然没错过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忽然笑道:“砚儿如今也会卖关子了?”
“儿臣不敢。”秦砚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盘子被他啃剩下的半块羊腿,咽了口口水,又闻到了身边哥哥手里的焦香烤肉味,满心满眼只想啃肉,不情愿的接了一句,“儿臣只是怕说出来,平白让几位皇兄多虑。”
帝王指节在鎏金案上轻叩三声,终是含笑颔首,放过了他:“那朕便等着看……”
他目光扫过心思各异的五位皇子,在如蒙大赦忙不迭开吃的秦砚身上多停了片刻,嘴角抽了抽,“究竟是谁家的惊喜更胜一筹。”
钟鼓余音未散,帐内觥筹交错更盛。
侍女们捧着新炙的鹿肉穿行其间,金盘玉盏相击的清脆声响混着笑语,将夜宴推向酣处。
大丫鬟青萝正为皇后斟上新酿的桂花甜酒,顺嘉帝正举箸欲尝新贡的鲥鱼时,忽听得帐外一阵骚动。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撞翻侍卫扑倒在御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叩见陛下!求陛下为四殿下申冤!”
满座俱惊。
皇后在看清那老妇面容的瞬间骤然一僵。
周嬷嬷。
四皇子幼时的乳母,当年贴身伺候的心腹。
四皇子死后,她本该被悄无声息地被处置掉,却不知为何竟活到了今日。
周嬷嬷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嘶哑:“老奴是四殿下乳母周氏!当年侥幸未死……”
“求陛下明鉴!当年四殿下当年夭折,并非体弱,而是因襁褓中掺了寒石散!!”
帐内骤然一静。
崔皇后原本含笑的面容微微一滞,指尖轻轻摩挲着金盏边缘。
她抬眸看向地下那人,语气带着些许疑惑:“哦?寒石散?本宫倒是不知,这毒物竟能混进皇子的衣物里。”
她目光扫过周嬷嬷,似笑非笑道:“嬷嬷当年伺候四殿下,如今突然现身,倒是稀奇。”
秦景之用金箸敲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补充了一句:“皇伯父,侄儿听说当年四弟身边的人全被处死了?怎么这位周嬷嬷……”
他明目张胆的瞟向皇后,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莫非是鬼魂索命不成?”
那周嬷嬷可没有他这么大的胆子,在刚刚被皇后接了话头后身体就一直发抖,听到有人开口,赶忙把头磕的更响,“陛下明鉴!老奴当年被扔进枯井,侥幸被……”
“够了!”顺嘉帝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襁褓中掺了寒石散,可有证据?”
周嬷嬷重重叩首,从怀中掏出一块泛黄的布料。
正是当年四皇子贴身所穿的素锦残片。
她高举过头,声音尖利:“陛下!这料子老奴藏了十几年!太医一验便知,里头浸过寒石散,遇汗则毒发!”
顺嘉帝眸色微沉,抬手示意太医上前查看。
太医令疾步上前,接过周嬷嬷手中的布料残片。
他取过一盏温水,将布料浸入其中,不过片刻,清澈的水面渐渐浮起一层幽蓝的荧光,像是鬼火般幽幽闪烁着。
“陛下明鉴!”太医令半分不敢怠慢,急急报道,“此物确含寒石散,遇水则显,遇热则毒发!”
帐内霎时哗然。
一向在宫内如同透明人的陈妃从席间起身,走到皇帝跟前,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点的泛着蓝渍的布料,放在了顺嘉帝的面前。
“陛下……”她满目都是水光,声音很轻,“这是烨儿去的那晚,臣妾从他身上剪下的。”
那布料的材质与周嬷嬷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
皇后指尖的金盏微微倾斜,酒液滴落在案几上也浑然不觉。
秦墨今夜埋头干饭,冷眼旁观了这一出大戏,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沿,远处巡夜兵士交接的梆子声传入,他唇角的笑意更深。
帐外又传来一阵骚动。
两名玄明卫押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宫女进来,那老宫女一见周嬷嬷,顿时老泪纵横:“周姐姐!你还活着!”
她颤巍巍地跪下,朝顺嘉帝重重叩首:“老奴是尚衣局旧人,当年亲眼看见青萝姑娘亲自验收这批衣料!她还特意嘱咐,五殿下的襁褓要用最厚的提花锦……”
不是四殿下吗?怎么又变成五殿下了?
群臣一头雾水的看着这后宫秘辛,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皇后猛然起身,九凤步摇的金链哗啦作响:“大胆贱婢!竟敢污蔑中宫!来人,拖下去杖毙!”
“且慢!”秦止也站起身,看着勃然变色的皇后,“母后何必急着灭口?”
他朝顺嘉帝深深一揖:“父皇,儿臣有事要奏,儿臣近日整理母妃旧物,偶然发现一册尚衣局记档。”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泛黄册子,翻至某页,指尖重重按在一行朱批上。
“燕赤二十一年冬,崔府贡苏绣十匹,贾仁义经手,另附寒石散三钱。”
帐内再次哗然。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了,十几年前皇后崔氏勾结前几日在狱中自尽的贾仁义 ,向宫中私运寒石散导致四殿下的夭折。
就是那宫女提及的五殿下又是何情况?
皇后已经重新镇定了下来,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握住的金盏边缘被捏出一道细痕:“贾仁义?这不是几天之前在狱里便已上吊,怎么还能翻出旧账,倒是巧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秦景之也突然轻笑出声,他慢悠悠的袖中取出一页残纸,目光掠过众人,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这事儿说来也是巧了,侄儿前几日在红袖招吃酒,撞见个慌里慌张的伙计,从他怀里掉出个荷包。侄儿本想还他,却发现里头除了银钱,还有半张烧糊的纸。”
“侄儿本以为是哪家姑娘的情书,谁知一看内容,竟是苏绣事成,还提到了宫里青萝姑娘的名字!侄儿再糊涂也知道这事不对,赶紧把人扣了。可那伙计吓得魂飞魄散,没等审问就就咬舌自尽了。侄儿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他说话的腔调不紧不慢的,那内容确足够让人心惊,上位坐着的顺嘉帝的眸色骤冷。
青萝手中的酒壶“哐当”坠地。
她踉跄着跪倒,额头死死地抵着地面,颤声道:“奴婢冤枉!”
周嬷嬷趁机哭喊:“陛下!当年就是青萝亲手将毒布料送到四殿下房中!老奴亲眼所见!”
“好,好得很!”顺嘉帝怒极反笑,突然一脚踹翻御案。
金盘玉盏碎裂声中,皇后踉跄后退,凤冠珠翠散落一地。
顺嘉帝的目光冷冷的扫过失态的皇后、跪地的丫鬟,或添油加醋,或置身事外的儿子和嫔妃,怒喝道,“查!”
“玄明卫与大理寺给朕彻查此事,皇后即日起禁足,非诏不得出。青萝移交大理寺,严加审讯。”
他目光扫过全程冷眼旁观的萧语岚时,语气稍缓:“月淑妃,晋贵妃位,协理六宫,四公主暂交予你抚养。”
凤冠坠地,珠翠散落。
皇后踉跄着被玄明卫搀扶离席,华贵的衣衫拖过满地碎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临出帐前,她忽地回头,狠狠剜向得胜者萧语岚。
萧语岚垂眸敛袖,指尖轻轻抚过狸奴的脊背,神色淡淡。
群臣噤若寒蝉。
帐外,玄明卫的铁靴踏碎水洼,押送青萝的囚车碾过泥泞,朝着江都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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