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将近丑时三刻,天上星子不过稀零几点。弦月隐匿在云层里,只偷偷泄出半束惨淡的光,轻飘飘洒在远处火光熄灭的废墟上,却又如千斤巨石压在少年肩上。
石凌云凤眸微垂,上下打量着地上跪得笔直的少年,良久才扯出一抹讽刺的冷笑:“畏罪潜逃,其为不法;抛却父母,独身离去,其为不肖;家人勾结异族,其为不忠。不忠不肖不法,汝罪当诛,念你尚未及冠,本宫允你自戕,也算是给你最后的体面,让你们家人九泉相聚。”
言罢,她收回目光,抬手间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毫不犹豫地扔向少年。
反射着寒光的刀刃猛地撞击地面,刺耳的争鸣声撩动着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佩刀在地面艰难地翻滚了两圈,才堪堪停在少年身前。
幽冥府的大门已经敞开半道口子,亟待生者献祭,不料倒有个不识趣的忠仆按住了少年执刀的手。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世孙午后发病出汗不已,不得不紧急安置在北边院子求医。不曾想夜里侯府走水,草民不敢耽搁,又冲不进火场,只好带着小世孙先行跑出去。实为走投无路的法子,绝无畏罪潜逃的打算,还请娘娘明鉴!”跪在少年后方的侍卫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语气有些急切地答道。
胆色是有的,智谋却无,这番话错漏百出,听得李自安心里不住地摇头。那宁北侯世孙虽然面色不佳,但显然并无抱恙的迹象。且两人若是在火势旺盛之时才逃出去,身上又怎么会干干净净半点烟尘也无?姑且就算是二人情急为了避火,那何故要跑到西城门,还偏偏在出城的时候被捕?
如此拙劣的借口,他一个稚子都想得清楚,更别提想糊弄过精于心计的石凌云了。
不过李训见此情形丝毫没有慌乱,上前一步道:“母后此言偏颇,宁北侯世子通敌一事尚未盖棺定论。世孙求医不过是世子夫妇舐犊深情,此乃朕默许的,并非他们擅作主张。至于畏罪潜逃,罪尚未定,谈何逃跑?况且儿臣听这侍卫口音,倒不像汴京人士,多半是不熟悉城中地势,慌乱中只顾着带世孙逃出火场,岂料慌不择路迷了道,才走到城门口。儿臣愚昧,依稀记得母后对礼佛之道颇有研究,想来定会怜惜这个可怜的孩子,毕竟佛家,最讲究慈悲为怀。”
李训这些年虽然并未掌握实权,处事却越来越有帝王的威信。何况他说的话的确在理,就算石凌云身居高位,却并非独断专行。毕竟即便是历朝史书中独掌权力的帝王也会被大臣的谏言束缚,更何况她并非万臣所向,若一意孤行,只怕难以收场。
思虑至此,石凌云不由得生出几分愠怒。
李自安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明了时机已到。
“皇祖母。”他捋了捋衣摆,掀开前袍,顺势跪在佩刀后方的青砖上,遮住了石凌云望向宁北侯府世孙冰冷的视线。
他抬眼看向石凌云,声音稚嫩但语气诚恳:“孙儿曾闻,祖母当年念书时同父皇一起受教于陈夫子,同样的功课,祖母往往比父皇先领悟。所以陈夫子教导孙儿时,常常将祖母曾经做好注解和感悟的文章给孙儿参摹。皇祖母曾言,幼子无辜,不该因其父母为奴,便生来为奴。孙儿拜读后深感受益。朝堂之事孙儿断然不敢置喙,只是世孙不过与孙儿一般大小,如此年纪恐怕绝无可能与此事牵连。”
李自安顿了顿,继续道:“孙儿固然知晓祖母不喜杀伐之念,断然不会这般轻易了结一个无辜少年。”
石凌云本来就嫌李训难以应付,已然找不到由头继续,但还是心有不甘。
若说李训之言条理分明,令她在法理之上无从施为;那么李自安一席话,便是在道义之防,彻底断绝了她动手的念头。
她只能皱着眉道:“大圌除了天地鬼神,没有任何需要太子下跪的礼仪。你这是成何体统!”
按照大圌历法,即使参拜皇帝,太子也只用行拱手礼。而李自安今日却是对她直身长跪,若是让那群古板的礼官瞧见,指不定要写多少长篇大论循经论道,光是想想就已经头昏脑涨。
且李自安为她一手抚养长大,平时最是乖巧听话,如今做出此举,必然是李训那厮教唆的,想到这里,她脸色更为阴沉。
听见石凌云严厉的呵斥,李自安仍然不动如山,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石凌云此刻也明了今日无法把侯府世孙就地解决,她并不想耽误时间留在这片是非之地,想来那左右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翻不出什么风浪,就算活得过今日,也不见得活得过明日。
若是为此她与疼爱的太子生出嫌隙,实在是得不偿失。她面色缓和些许,走上前准备将李自安扶起:“起来罢,地上凉,皇祖母答应你留他一条命。”
不料李训不肯安生,又道:“听闻宁北侯的长孙名满汴京,才情不输当年风华绝代的刘谢。安儿自求学以来身旁一直缺个侍读,现下不如就让这小世孙随安儿入宫,年龄相仿也好互相请教。母后意下如何?”
石凌云正想吐出一句痴心妄想,罪臣之子还想进宫当侍读,但是手上扶着的李自安稳如磐石,膝盖如同钉在地上一样,好像她不松口他就不肯起来一般。
她眉头紧皱,刚要翻脸,脩然想到些什么,眸光一垂,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随陛下心意。”
李自安终于起身,石凌云此刻心情大好,声音缓下来低头对他说话:“自安乘皇祖母的车舆回去?”
李自安刚要点头答应,毕竟皇祖母一向疼爱自己,但今日自己却忤逆她多次,实在是心中有愧。
只是起身间鞋尖不小心踢到先前被抛在地上的佩刀,他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少年,于是话在嘴边转了一个弯,他歉疚地摇了摇头:“孙儿今日已经扰皇祖母良久,还是随父皇一起回宫好了。”
石凌云倒也不甚在意,点点头并不勉强,转身向一顶华丽奢靡的车舆走去。
李自安悄悄松了一口气,半夜出来对他这个作息一向规律到让人肃然起敬的小太子有着不小影响,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使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如今一放松下来,困意立刻袭来。
他回头寻了一眼李训的身影,发现父皇正把跪得笔直的少年从地上扶起来。
久跪起身,少年踉跄了好几步,身形才稳定下来。
李自安连忙过去帮忙,刚一上手,他便察觉少年身形虽然比自己略高大一些,但却实在不算重。
他小心翼翼把人扶进了来时的马车里,才径直坐在少年对面。
李训回头看了看早已回到轿中却一直没有启程的石凌云,点了点头说:“看来母后喜欢宫外的风景,那儿臣就带他们先回宫了。”
石凌云冷冷地放下车帘,唤人起轿。
一向跟在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秋棠忿忿不平:“什么意思这是,以为我们太后娘娘会在路上杀了那孩子么,皇上还特意当咱们面把他带上马车。”
石凌云倒是面色平静:“在宫里也好,就怕他离开了京城,跑出我的视线。”
秋棠仍然不满:“皇上今日这般对待娘娘,真是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不待别人说话,秋棠继续道:“太子殿下也是,我们娘娘从小对他千好万好,他怎么能帮着旁人呢,更何况那宁北侯世子可是出卖娘娘全族的凶手!”
夜菊皱了皱眉头,呵斥道:“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背后议论主子的。”
石凌云捏了捏眉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本宫,但这些话也就同我说说得了,别在外面落人口舌。你们都是从小跟着本宫的,本宫信得过你们。今下有些乏了,你们说些闲话解解闷,别提那些没趣的。”
秋棠撇了撇嘴,试探性地道:“娘娘,今日白天一整日我都按您吩咐盯着皇上那边,根本就没宫外的人来通报什么。”
石凌云眯着眼睛点点头:“我自然知道他在信口胡诌,要是真有宫外的人传信,侯府这场火今日也燃不起来。”
秋棠又有些忧心:“但宁北侯还在边疆呢,他虽年事已高,但在朝廷中颇有声望呢。何况世子一家还没定罪就全被火烧死了,会不会落人口舌啊。”
“侯府上下也就剩下宁北侯和这个世孙了,一老一小能有什么威胁到我的。况且,”石凌云倒是丝毫不担心,脸上似笑非笑,“宁北侯本来就病重,你猜他知道全家被灭门了,还熬不熬得过这个秋天?至于百姓怎么想?”
石凌云睁开眼睛瞥向正在给自己捏肩的夜菊。
后者沉稳地接过话头:“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民间只会说宁北世子一家死在火中是因为东窗事发而畏罪自杀。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即使知道石家二十多年前灭族一案是世子所为,还是记着他们以前抗辽的功劳,过来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石凌云赞许地点了点头。
秋棠继续道:“娘娘还是太善良了,他们害了娘娘母家全族,娘娘还留着他们家世孙一条命。”
石凌云毫不在意:“活着就活着吧,李训蠢到亲自要那小孩留在宫中,倒是给了我监视他的机会,不然等他逃离了京城,本宫日后算账才是不好找。”
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情,石凌云脸上扬起笑容:“安排人去鹿鸣寺把供奉的石家牌位都上一遍香。”
夜菊低声答诺。
石凌云肩膀被捏得舒服,高兴地眯了眯眼睛,补充道:“当年侍奉过石家的,就算是最低等的下等仆役,也都上一遍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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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生永不落红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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