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监狱这座矗立在无尽黑海边缘的钢铁巨兽,即使在深夜也从未真正地沉睡过去。正中央那台由战争探照灯改装而成的庞然大物,如同独眼巨人的瞳孔,持续不断地撕裂着粘稠的夜色。惨白的光柱利剑般横扫四方,每一次切割都仿佛要将黑暗剁成碎片,却在触及远处波涛起伏的海平线时被无情吞噬,那里是无尽的虚无,是灯光也无法抵达的深渊。
淋浴间里,廉价消毒水和铁锈的味道被滚烫的水蒸气蒸腾得更加浓烈。瑞德赤身站在弥漫的热雾中,头颅低垂,任由水流猛烈冲刷着他光滑的脊背。水流汇聚在肩胛骨上狰狞交错的几道疤痕处,留下灼痛的鞭挞感。其中一道较新的裂口,因不久前的“剧烈活动”而挣开,混着水珠滑落淡红色的细流,沿着他的脊椎蜿蜒而下,最终消失在水痕纵横的腰间。这伤痕的形状,在他脑海里清晰勾勒出卢卡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笑容如同烙印,在每一次肌肉牵动时都带来尖锐的提醒。
隔间陈旧的铁门被粗暴地推开,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瑞德纹丝未动,甚至没有改变水流冲刷的角度。
“你玩过头了。” 伊戈尔的声音穿透水汽,低沉得如同岩石在海底摩擦。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空气的重量。瑞德透过睫毛上挂满的水珠和氤氲雾气用眼角余光瞥去。那个高大的俄罗斯人斜倚在湿漉漉、布满霉斑的瓷砖墙壁上,冰冷的墙面与他同样冰冷的眼神相得益彰。昏黄的顶灯下,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泽,像两块被地狱之火淬炼过的寒冰,磷火般灼人。
“有收获吗?”瑞德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慵懒,仿佛只是在谈论晚餐味道。他慢条斯理地关上水阀,金属旋钮在水压消失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随意甩了甩湿透的、火焰般的红发,发梢甩出的水珠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噼啪作响。
沉默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伊戈尔的身影极具压迫力地欺近,一只带着惊人力量的手钳住了瑞德的后颈,凶狠地将他整个人掼压在坚硬的瓷砖墙面上。冰冷的触感瞬间刺透皮肤,瑞德呼吸一窒,但几乎在下一秒,他的身体便奇异地松弛下来,仿佛被按住的不是要害。他喉咙里甚至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挑衅意味的低笑。
“你在生气。” 瑞德的语调上扬,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有趣的事实。
“你知道为什么。” 伊戈尔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冰冷的气息喷在湿漉漉的皮肤上。
瑞德歪了歪头,颈骨在对方铁钳般的手指下发出轻微的抗议声。湿透的红发黏在他的脸颊和颈侧,勾勒出下颌锋利的线条。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天真的探究,“因为我和卢卡**?”
伊戈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瑞德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那些由无数次扣动扳机磨砺出的粗糙枪茧,此刻正带着滚烫的温度,残酷地碾压着他颈后脆弱的皮肤。
“因为你在找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凿出来的冰锥。
瑞德倏忽笑了,那笑容在蒸腾的水雾中显得格外炫目。他身体像泥鳅一样猛地一拧,湿滑的皮肤成了天然的润滑剂,轻易挣脱了钳制。呼吸间,他已如藤蔓般贴近伊戈尔,带着水汽的冰凉指尖带着某种狎昵的意味,轻轻抚过对方**胸膛上几个深凹的弹痕旧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伊戈尔的锁骨,如同情人最私密的低语,“可你明明……喜欢我这样。”
伊戈尔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眸底深处翻涌起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
三天后,放风时间。
灰白的水泥操场被高耸的铁丝网切割成囚笼,人造草皮在初冬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出微弱的塑料气味。瑞德随意地坐在操场边缘一条冰冷粗糙的石凳上,一枚磨得发亮的硬币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抛接、跳跃。阳光肆意地亲吻着他蓬松的红发,点燃了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远处,伊戈尔被神色严肃的典狱长叫住,正低声交谈着。离开前,他精准地转头,视线穿透喧闹的人群,牢牢钉在瑞德身上,那是一个无声却重逾千钧的警告:安分点。
硬币再次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银色弧线。然而,它未能落回瑞德掌心,因为一只戴着崭新柔软兔皮手套的手在半空中稳稳地截获了它。
“漂亮的手法。” 爽朗的赞叹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捏造的欣赏。
瑞德循声抬头,一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来人穿着狱警的深蓝制服,但身姿如标枪般挺拔,每一步都像丈量过距离,透着一股洗刷不掉的军人烙印。他的口音异常标准,让人无法分辨地域,却又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带着迷惑性的南方腔调,像一层精心涂抹的伪装。
“谢谢。”瑞德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美无害的笑容,眼里漾着无辜的水光,“要教我点新技巧吗?” 他的姿态依旧放松,仿佛只是在和一位友善的绅士闲聊。
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他把玩着那枚硬币,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表面,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卢卡先生……向你问好。”
一丝了然的光在瑞德眼底迅速闪过,快得难以捕捉。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咧得更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语气里甚至多了几分夸张的惊喜,“啊!断手先生还好吗?真是令人……怀念。”
咔哒。
硬币在男人戴着兔皮手套的掌心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被硬生生捏扁变形。男人的另一只手,则以优雅而缓慢动作,悄然按在了腰间那根高压电击棍的手柄上。他的神情依旧诚恳,语气听起来甚至带着点无奈,就像在劝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托我转交一份……特别的礼物给你。”
瑞德歪着头,那个灿烂的笑容依旧稳稳地挂在脸上,甚至眼底都漫上了一层真实的、浅显的愉悦,“哦?是求婚戒指吗?真没想到断手先生还挺浪漫。” 他语气听起来像在期待一份切实的惊喜。
“砰!”
回答他的是后脑勺与冰冷石凳边缘的猛烈撞击,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瞬间贯穿颅骨,视野骤然被闪烁的黑白噪点吞噬。然而,瑞德的身体早已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锤炼下形成了超越思维的反射。剧痛袭来的瞬间,他屈起的膝盖已像攻城锤般狠狠撞向对方毫无防备的□□要害。在男人因剧痛而本能弯腰蜷缩、防线崩溃的零点几秒内,那枚被磨得和剃刀般锋利的硬币边缘,带着死神亲吻般的精准冷光,划过了对方暴露的颈侧。
噗嗤……
温热的、浓稠得如同糖浆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在灰黄色的沙地上泼洒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浓郁的铁锈腥甜味瞬间弥漫开来。
周围的囚犯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群,瞬间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化作贪婪的低吼,无数双眼睛在铁网后亮起残忍的幽光,盯着那摊迅速扩大的血迹和倒下的“狱警”,像鲨鱼闻到了诱饵。但他们只是躁动、推搡,无人敢真正靠近风暴中心的瑞德。
瑞德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视野还在剧烈摇晃,尖锐的耳鸣挥之不去。他抬手用手背粗暴地抹去溅在脸颊的粘稠血点,动作随意得像只是拂去灰尘。尽管眼前阵阵发黑,他锐利的目光依旧第一时间锁定了操场另一侧,两名警卫正惊恐地举起手中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穿过混乱的人影,死死瞄准了他心脏的位置。
“啊,这可不太妙。”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随手将那枚沾满血污、已经变形的硬币,像丢弃垃圾一样抛在沙地上。
砰!砰!砰!
刺耳的枪声撕裂了操场的喧嚣。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还未抵达,瑞德就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扑倒在地。伊戈尔宽阔如同壁垒的身体完全覆盖了他,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沉重的喘息带着硝烟与尘土的味道,灼热地喷在瑞德浸血的耳廓上。
“白痴。” 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无法遏制的怒火。
瑞德被压在冰冷的沙地上,半边脸贴着粗糙的颗粒,却咧开嘴,真心实意地笑了。他甚至能尝到唇边混着沙砾的血腥味。
“嘿,” 他气息不稳,却满是轻松的笑意,“你来了。”
禁闭室,对他们而言已是“老地方”。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瑞德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他正默默清点着自己可能断裂的肋骨数量。伊戈尔坐在他对面那片更深的阴影里,沉默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中起伏。
“芯片破译了。” 不知过了多久,伊戈尔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铁板上。
瑞德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本应令人绝望的浓稠黑暗,伊戈尔却仿佛能清晰地“看见”黑暗中那双骤然亮起的绿眼睛,像星火在无月的深夜被点燃,闪烁着永不熄灭的执着与生机。“然后?” 瑞德的声音因压抑激动而微微发紧。
“我母亲还活着。” 伊戈尔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但那份沉重的分量足以砸穿黑暗。
闻言,瑞德吹出一声响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口哨,随即因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嘶嘶作响,“大好消息!恭喜,伙计,母子团聚的感人戏码要上演了?” 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驱散空气中陡然弥漫的巨大压力。
“她在西西里。” 伊戈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了致命的涟漪。
“啊。” 瑞德嘴角那点强撑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声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温度,沉了下去,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卢卡的地盘。”
死寂再次降临,这一次带上了冰冷的铁锈味和绝望的重量,填满了禁闭室每一寸空气,沉重得让人感到窒息。瑞德沉默了几秒,忽然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挪向伊戈尔的方向。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痛哼。他最终窝在伊戈尔身边,像寻求庇护,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手指摸索着,碰到了伊戈尔搁在腿上的手背,触感冰冷,覆盖着一层粘腻、半凝固的液体。
都是血。瑞德心中一凛。他甚至无法想象,在枪声响起的那电光石火之间,伊戈尔是如何像鬼魅般突破警卫的封锁线,从几十米外的铁丝网边瞬间扑到自己身边,用身体挡下可能的子弹和混乱的踩踏。
“你受伤了。” 瑞德的陈述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黑暗中,伊戈尔依旧沉默,仿佛受伤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瑞德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索着抓住自己囚服的下摆边缘,“嗤啦”一声用力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他靠着触觉,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着伊戈尔手臂上湿漉漉的伤口位置。他的指尖异常稳定,小心翼翼地触碰、按压、确认伤口的形状和深浅,动作轻柔得如同盲人在虔诚地阅读着刻满文字的碑文。那粗糙的布料被他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缠绕上去,试图止血。
“我们得越狱。” 瑞德的声音在包扎的动作中响起,平静得像在说“今晚该吃土豆泥了”。
黑暗中,伊戈尔的手猛地反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我们’?” 那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质疑和难以置信的震动。
“当然。” 瑞德停下了包扎的动作,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腕,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暖笑意,甚至有点理所当然的嗔怪,“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去西西里找卢卡的老巢送死?那多没意思。”
“这不是游戏,小鸟崽。” 伊戈尔的声音低沉如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瑞德心上,是警告,也是提醒现实的残酷。
“我知道。” 瑞德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浸泡着洞悉一切的清醒。他放弃了挣扎,反而向前倾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伊戈尔肌肉紧绷、带着血迹和汗味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全然信任与交付的姿势,然后他安心地闭上眼,发丝扫过伊戈尔肩头的皮肤,在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黑暗囚笼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他视若圭臬的宣言:
“所以才……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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