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禁闭室时,两个人交换的记忆,终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彼时瑞德坐在伊戈尔身边,用摩斯密码敲出了自己的真名,莱恩·罗德格里斯。伊戈尔则用平静的声音阐述了他的一生,被抛弃的“劣犬”、前克格勃杀手、不知下落的母亲、曾经彻底放弃的未来,简短而沉重。
瑞德——现在是莱恩了——听完后搂紧了伊戈尔的腰,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伊戈尔以为莱恩已经睡着时,他听见怀里的人轻声开了口。
“你当时没有杀我妈妈,为什么?”
那个女人,伊戈尔又想了起来。他十九岁那年,执行任务时见到的那个身姿矫健的特工,动作灵活得不像是快四十岁的人。
他的瞄准镜当时已经对准了她的眉心,却在一张照片从她怀里掉出来时短暂的失神了片刻,照片上那个红头发小男孩的笑容在瞄准镜清楚的视野里看起来几乎散发着暖意,一下子撞进了伊戈尔眼里。
在任务中,短暂的失神就可能导致全盘溃败。几秒的犹豫,让伊戈尔错过了最佳的狙击角度,导致了他人生唯一一次的失手。
“……因为你。”
“诶?什么意思?”
之后任凭莱恩如何盘问,伊戈尔也不肯再多说了。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铁锈和潜伏的腥臭气息,席卷过鸦巢监狱严防死守的放风场。红发青年抱着手臂背靠高耸的铁丝网,眯起那双翡翠般的的眼睛,视线却穿透了眼前放风的囚徒和巡逻的守卫,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解着这座海上钢铁巨兽全部的筋骨脉络。
他不再是那个瑟缩在伊戈尔阴影里寻求庇护的“金融诈骗犯”瑞德,此刻的他,是美国中情局花费五年培养出来的顶级特工“红雀”,莱恩·罗德格里斯。
狂暴的风,是最忠实的告密者。
莱恩任由海风吹乱他宛若火焰的短发,他的耳朵是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风穿过不同结构时发出的细微呜咽。
通风口那尖锐的哨音来自东北角食堂上方,气流被金属百叶直接成破碎的微风。
而真正的、可供利用的大型通风管道,其低沉的嗡鸣则藏在更深处,像是巨兽沉睡的呼吸,源头似乎在医务室附近的下方。
莱恩不动声色地调整角度,目光扫过斑驳的混凝土外墙,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裂缝或修补过的痕迹。
放风时间,囚犯们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时爆发出粗犷的辱骂和大笑。莱恩利用人群作为掩护,巧妙地穿梭着。
他的视线黏着在那些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守卫身上。换班不是简单的交接,而是一场精密的齿轮啮合,是驱动这头钢铁巨兽运作的、流淌的血液。
上午十点整,塔楼上的守卫会缓慢地举起右手,这是换防开始的信号。主通道的守卫会沿着固定路线巡逻,那是个严谨的家伙,步幅稳定,目光扫视的角度几乎固定。
以心跳为锚点计时,莱恩默数着步数,计算从A点到B点的精确时间,寻找着视野的死角——比如靠近垃圾处理区那个巨大的锈蚀压缩机后面,或者医务室侧墙外堆放废弃医疗器材的角落,那些是守卫的视线会被遮挡至少十五秒的绝佳藏身处。
垃圾处理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却是整个监狱循环的终点。莱恩看着清洁工用推车将满载的、沉重的黑色垃圾袋运往那个巨大的金属滑槽口,滑槽直通下层,通向黑暗的深渊。他还注意到滑槽口边缘磨损严重,连接处的螺栓似乎有些松动。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这里,或许不仅仅是处理垃圾的地方。
放风结束,所有罪犯回到牢房。317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潮湿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莱恩抱臂倚冰冷的铁架床上,闭上眼,大脑开始快速勾勒出画面。
放风场上观察到的每一处细节——通风口的低鸣、守卫巡逻的节奏、垃圾滑槽的锈迹、支撑柱上巨大的铆钉分布——都在他脑海解构、旋转、定位、重组。
一张无形的、只存在于他思维深处的监狱结构图正逐渐清晰,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可能的机会或致命的陷阱。
“看够了?”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惯有的冷冽。伊戈尔·米亚科夫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床铺之间的空隙。他盘腿坐在自己床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俄文机械工程手册,枯金色的寸头下,钴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过莱恩。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莱恩睁开眼,绿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暗夜里划过的猫瞳。
“看不够,”他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这座‘海上宫殿’,细节比典狱长的账本还精彩。”
他拿起半块掰开的黑面包,在床板上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划拉着,勾勒出几个关键的节点:主通道的换防点、垃圾滑槽的位置、医务室下方可疑的通风源。
“特别是垃圾房那边,守卫换班时,东南角的视线会被压缩机挡住整整十七秒。”他满意地报出观察后的数字。
伊戈尔的目光落在那些简陋的划痕上,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他沉默了几秒,粗糙的手指在书页的空白处快速勾勒出几个简练的线条和箭头,指向莱恩划出的垃圾滑槽区域,并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力量的拳头符号。
他的意思明确,即那个松动磨损的滑槽口,是个可以利用的物理薄弱点,必要时,他可以强行“拓宽”它。
言语是最危险的交流方式,两人的思维在监狱的阴影下无声地同步。
观察需要掩护,而“金融诈骗犯”的身份是绝佳的烟雾弹。监狱的地下经济在放风场和食堂角落无声地流淌。几张油腻的扑克牌在几个老油子囚犯手中翻飞,赌注是几根皱巴巴的香烟或一小块快融化了的黑巧克力。
莱恩挤了进去,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甚至有点怯懦的笑容。
“嘿,伙计们,带新人玩一把?”
他搓着手,眼神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渴望和一点笨拙,甚至故意在发牌时“不小心”掉了一张牌,引来一阵讽刺的哄笑。几局下来,他“运气”好得出奇,面前的“赌资”渐渐堆起一小摞。
“见鬼了,红毛小子,你出老千?”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输光了最后一根烟,恶狠狠地瞪着莱恩。
缩了缩脖子,莱恩立刻举起双手,脸上写满无辜,“老兄,运气,纯运气!你看我这手,”他摊开柔软的掌心特地弯曲了一点手指遮挡指节间的枪茧,“像是会玩花样的吗?金融……呃……主要是动脑子,手笨得很。”
他运用支支吾吾的口才巧妙地引导着对方的思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伊戈尔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活动筋骨,高大的身躯看似随意地舒展身体,但那冰冷的、警告性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刀疤脸身上,如同实质的寒流。
刀疤脸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莱恩“感激”地对伊戈尔的方向笑了笑,迅速收起赢来的东西:几根香烟,两块巧克力,还有——最重要的——一小段被揉得发黑的绝缘电线,那是从一个输急眼的电工囚犯那里“赢”来的。他把绝缘电线小心地藏进袖口,像藏起一把开启自由的钥匙。
回到牢房,莱恩像只囤积过冬粮食的松鼠,将赢来的宝贝藏进床板下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香烟是硬通货,绝缘线则是未来“作品”的关键材料。
随后他拿出那块称得上珍贵的黑巧克力,掰了一小块递给伊戈尔。俄罗斯人看都没看,直接塞进嘴里,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莱恩藏匿东西的动作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护卫。他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是莱恩用智慧和胆识在监狱的铜墙铁壁上凿出的第一道裂缝。而他,就是守在裂缝前的那头巨狼。
牢房狭小的空间被深夜的死寂笼罩,只有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拍打声和隐约的鼾声。莱恩·罗德格里斯蜷缩在伊戈尔怀里,身体背对着牢门,像一只警觉的夜行动物。
他宽大的囚服袖子下,手指在床板上以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细微幅度移动着,指尖感受着木板粗糙的纹理,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但在他脑海中,抚摸的却是另一幅图景——鸦巢监狱庞大而复杂的维修通道系统。
每一次放风、每一次被押送去淋浴间路上那短暂的几分钟、每一次因“胃痛”被带去医务室……莱恩都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周遭的一切信息。
目光扫过天花板上通风口的栅格形状和固定螺栓的型号;耳朵捕捉着管道深处水流或气流的回声,判断着管径和走向;脚尖甚至能感知到脚下不同区域地板的轻微震动差异,暗示着下方管道的布局。
此刻,这些碎片化的感知正在他脑中飞速拼接。他用指甲,在床板内侧一块被磨得相对光滑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刻划着。这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精密的地形测绘。
一条代表主通风管道的长线延伸出去,旁边标注着几个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一个圆圈加波浪线代表可能的换气扇位置,一个三角代表守卫的固定哨卡,这是在去医务室的路上,他曾瞥见过一扇厚重的铁门后,有守卫的靴尖露出来。锯齿状的线条则代表需要特殊工具或技巧才能通过的阀门区域。他的大脑就是最精密的绘图仪,将这座钢铁迷宫的内部结构一点点还原。
“这里,”莱恩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指甲在一个交叉点重重地点了一下,“通道转向,坡度向下。守卫手册上没标这个弯。”
他指的是那本被他“借阅”并几乎印在脑子里的监狱维修手册。
抱着他的胸膛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伊戈尔·米亚科夫侧躺着,一只手臂抬起来,粗壮的手指在莱恩头顶上方几寸的床板边缘,同样用指腹缓慢而有力地划过。他划出的线条更加刚硬、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在莱恩标注的一个代表厚墙的位置,画了一个叉,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指向斜下方的箭头,指尖的力道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堵墙后面,他感觉是空的,而且结构更薄弱,可能是早期施工的预留口或者废弃管道。伊戈尔近乎野兽本能的直觉,往往比图纸更接近物理世界的真实。莱恩立刻在脑中地图的相应位置添上了伊戈尔的“发现”。
几天后,依旧是放风时间。莱恩看似漫无目的地在靠近垃圾压缩区的地方踱步,目光却像探针一样扫描着地面。在一个潮湿的、堆满锈蚀零件的角落,他的心跳微微加速——目标出现。一个废弃的老式晶体管收音机外壳,被油污和灰尘覆盖,像块垃圾一样躺在那里。
他若无其事地踢了一脚旁边一个空罐头盒,制造出一点声响,同时身体极其自然地蹲下,仿佛系鞋带。就在这不到两秒的遮蔽下,他的手指快如闪电,精准地探入收音机外壳的缝隙,抠挖了几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连着几个微小的电容电阻,已经滑进了他囚服的袖袋里。动作流畅得如同魔术师的戏法。
回到牢房,真正的魔术才开始。莱恩将藏匿的“宝藏”摊开在那张被反复刻画、几乎成了秘密地图的床板上:赢来的那段绝缘电线,从废弃收音机里拆下的微型元件,还有,最关键的是几片伪装成普通复合维生素片的“糖果”。这是中情局人脉的手笔,通过一个“退休”后仍在监狱洗衣房工作的老关系,夹带进来。
莱恩小心地剥开维生素片的糖衣,露出里面微型的、精密蚀刻的电路基板和比米粒还小的信号发射芯片。
没有烙铁,没有焊锡,只有莱恩灵巧到极致的手指和伊戈尔提供的“原始工具”——磨尖的牙刷柄作为微型螺丝刀,一小块从食堂偷来的、融化又凝固的油脂充当绝缘胶。
牢房里弥漫着紧张而专注的气息。莱恩屏住呼吸,在昏暗的光线下,将细如发丝的绝缘电线剥开,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微型芯片的引脚上,再连接到拆下的旧电容上。伊戈尔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牢门口的方向,警惕着任何靠近的脚步声,同时他的手指稳定地按着那些微小脆弱的部件,提供着莱恩需要的固定力。他的力量被驯服,服务于最精密的操作。
几天后,一个丑陋却有效的“小怪物”诞生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用硬面包屑填充伪装的低频振动传感器。它的核心是那颗微型芯片,能感知极其细微的震动,并通过预设的谐振频率将数据“储存”在简易电路中。
它唯一的输出方式,是当外部震动频率与监狱深处目标支撑柱——再次,莱恩职业病发作,给他去了个代号叫“阿特拉斯之踵”——的固有频率接近时,内部一个微小的簧片会以特定节奏振动,发出只有紧贴传感器才能听到的、极其微弱的“哒…哒哒…哒…”声。
这是最原始也最隐蔽的密码。
如何将这个“小怪物”送到“阿特拉斯之踵”的脚下?是个致命的命题。
那里是禁区,靠近支撑柱的巨大基座,守卫森严,光是靠近都可能被枪毙,更不用说大摇大摆走进去了。
机会在几天后一次强制性的“劳动”中到来。囚犯们被驱赶着清理下层维修通道入口附近堆积的锈蚀管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油污味。伊戈尔和莱恩分在一组。目标支撑柱那粗粝的、带着冰冷水汽的表面就在几十米外,两个守卫挎着□□,在入口处来回踱步。
莱恩抱起一根沉重的锈管,脚下“一个不稳”,沉重的铁管脱手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巨大噪音。
“哐当——!”回音在通道里轰鸣。所有囚犯和守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伊戈尔动了。
他庞大的身躯展现出不可思议的爆发力,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阴影,迅猛地扑向旁边一堆杂乱的帆布遮盖物——那里距离目标支撑柱的基座只有几步之遥。
帆布被他的冲势带起,短暂地扬起一片尘雾。混乱中,没人看清他借着帆布扬起的掩护,手臂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挥出,将那个伪装成砖块的传感器精准地塞进了支撑柱基座与冰冷地面之间一道深深的、布满潮湿苔藓的裂缝里。动作快得如同毒蛇吐信,力量控制得妙到毫巅,塞入时甚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帆布落下,尘雾散去。守卫的怒骂和警棍的威胁指向了“肇事”的莱恩。伊戈尔则已经退回到原位,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另一根管道,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莱恩捕捉到他投来的一个极短暂的、确认的眼神。
传感器,就位。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固定的时间,莱恩都会找借口靠近维修通道入口附近。有时是“不小心”掉了东西去捡,有时是扶着墙“休息”。每次,他都尽量靠近那个藏着传感器的裂缝,身体看似疲惫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耳朵,却像最灵敏的接收器,紧紧贴着粗糙的混凝土。
“哒…”
“哒哒…”
“哒…哒…哒哒…”
微弱的、有节奏的敲击感通过墙体传入他的耳蜗和颅骨。这不是声音,更像是骨骼感受到的细微震颤。这是传感器在“说话”,用只有莱恩能破译的密码,汇报着“阿特拉斯之踵”在深海潮汐巨力拉扯下每一次细微的呻吟和应力的波动。
每一次感受,莱恩就在脑中默默记录下节奏和间隔,然后在牢房深夜的掩护下,用指甲在床板地图的空白处刻下只有他能懂的数据符号。潮汐的力量、支撑柱的倔强抵抗,都化作了这单调却蕴含生机的密码。
莱恩的大脑如同超频的计算机,疯狂运转。他整合着一切,传感器传回的应力数据、放风时肉眼观测记录的海面高度和流速变化、维修手册上关于支撑柱材质和尺寸的冰冷参数、甚至还有从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工程师口中套出的、关于这片海域潮汐周期的只言片语。数字、公式、变量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他在心中反复推演、计算、修正。目标只有一个:了,就是找到那个魔力时刻。当最大的天文潮汐达到峰值,汹涌的海水以万吨巨力挤压、拉扯着监狱的根基,而“阿特拉斯之踵”在周期性应力下积累的“疲惫”也濒临极限。那一刻,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来自内部的微小扰动,就能引发一场局部的、可控的崩塌,撕开一条裂缝。
终于,在某个深夜,当指甲在床板某个位置刻下最后一个代表日期的符号时,莱恩停下了。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对上伊戈尔在黑暗中灼灼的目光。
“第52天,”莱恩用唇语无声地宣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午夜。潮水会为我们开门。”
倒计时,开始。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孕育着毁灭,也孕育着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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