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蕊瞪圆了眼,原本黯淡无神的瞳孔里迸发出最后一丝锐光,让此刻被盯着的人无端地发毛起来。他还记得,初见她时,不过是个豆蔻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满是纯真烂漫。而现在,这双早已浑浊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那幽深如夜的瞳孔仿佛要将他拉入地狱中一般。
王喆骤然起身,却忘了萧蕊正扯着他的衣领,这一动作,身前的人半身拉起,没有预料中的摔下床,那双孱弱的、皮包骨的手,仿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死死不放开,颇有同归于尽之势。
王喆惊慌失措,使了大力气,打落女子的手。
“噗通——”萧蕊的身子半搭在床上,头朝下磕上脚踏,一丝嫣红在她额间蔓延,覆在她青白的脸上,再无声息。
王喆吃了一惊,他踉跄着倒退,瘫坐在椅上,随后右手略微哆嗦地拿起边上早已冷掉的茶杯,猛灌一口。
冰凉的茶水顺喉而下,他才平复了气息,看着手中精致繁复,富贵中透着俗气的茶具,眼中闪过一丝嫌弃。
王喆深吸一口气,凑到萧蕊面前,试探了鼻息,如此反复了几次,才确信自己的妻死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尽管去吧,我会好好安葬你,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随后,男子衣袖掩,大哭不止,惹来了院中守着的下人,一时间伯爵府悲声传耳,好不凄意。
若有那通灵之人,定能看到屋内角落,静静悬空立着一个女子,赫然是死去的萧蕊。
萧蕊三魂七魄离体,正是迷离之际,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床帏哭泣,正诧异着,瞥见床上的容颜,顿时心神如针扎一般,思绪翻滚,恨意顿生。
她死了,死得这样屈辱,一场风寒而已,竟硬生生拖成了不治之症。
萧蕊扑向那王喆,却穿身而过,不能伤他分毫。她想回到身体里,也被一瞬间弹开。
她惊惧交加,怎么能,她怎么能这样死去?
“是他!是王喆害死我的!”她大叫着,推着房间里的每个人,这些人却毫无反应。一个鬼魂,凡尘中人自然是看不到的。
萧蕊颓然,看着一**人进进出出,将房子装饰雪白,挂上白凌,白灯笼。
她被放置在灵堂,静静地躺在棺中。
她真的死了,可为何,她的魂魄却没有离去,依旧徘徊在此地?
是了,她说过,做鬼也不会放过王喆。
是因为这股怨念至深,所以她才无法往生?
萧蕊惨然一笑,立在灵堂上,看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祭拜。看那人前显圣的王喆故作悲切,不舍亡妻的姿态,心中作呕。
到了夜里,王喆便进了她的屋子翻箱倒柜,翻出了她的银票首饰、田庄地铺,痴痴地坐在桌旁,在灯下一一翻看,眉眼有着无法掩饰的喜色。
萧蕊看着桌上原本属于她的财物,那是当初她嫁给王喆带来的嫁妆,其中大半是母亲留给她的。
从前,她很爱钱财,最喜奢靡,而如今成一缕孤魂,才觉曾经的自己是何等可笑。
临死之前,王喆对她说,“不错,是换了药,不过是我换的。”
一个月前,因皇后垂怜,派了太医给萧蕊诊治,吃了几日药的萧蕊自感慢慢恢复,谁知,服药几日后,病情又加重。
短短半月便病入膏肓,这时,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偷偷跟她说,看见戚姨娘总是偶遇提药盒的丫鬟。
萧蕊留了心眼,叫来戚姨娘服侍,果不其然,被她抓了正着。
她躺在病榻上,将下人屏退,要王喆亲手处置戚姨娘,没想到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萧蕊胸膛巨震,咳嗽不止,“咳咳,你这是何意?”
“药是我换的,蕊儿,如此缠绵病榻,何不早日解脱,为夫是为你好。”面前的人俨然变了面目,不似往日温柔软语,甚至有些快意。
“你——”萧蕊不敢置信,只觉得一口气似是咽不下去,“王喆,你做什么?是你害我?”
“你若乖乖喝药,便这样走了,不是成全我们夫妻情谊一场吗?”王喆摇头,坐在床前,看着萧蕊暗淡无光的面孔,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失去了光彩。
“为什么?”萧蕊涩声道,“我哪里对不起你。”
“你自然没有对不起我,”王喆目光怜悯,“可惜,怪就怪你一心要嫁于我,而我娶你却是不得已。”
“不得已?”萧蕊脑中一片空白,“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柔情蜜意,要我嫁于你......”
“这些自然是,装的,”王喆冷笑,“你不过是一将门女子,当初多少清贵女子要嫁于我,为何我偏偏选中了你?”
“你空有一副容貌实则是诗词不通,书画不鉴的草包美人,若是傻些也就罢了,还极爱金银,品味粗俗不堪,”王喆一字一句道,“若不是因为萧家没落,而你的母亲又曾是大族之女,嫁妆颇丰,我也不会选中你。”
“若你本本分分也就罢了,”他厌恶道,“可你却是个善妒的,不仅守着钱财不让我沾染分毫,还欺负瑶音。瑶音虽是庶女,但温柔可人,解语花一般的人物,岂是你这粗俗之人可比。”
萧蕊紧紧掐着手心,骤然接受枕边人这副模样,只觉得眼前阵阵,恐要晕厥,她咬破舌尖,强撑着一口气。
“如今伯爵府有难,你身为宗妇,总要出些力气,”王喆咧开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岳母,毕竟当初若不是岳母一力促成,我怎会得偿所愿呢?说来也可笑,我这样的家世,你父亲居然还看不上我,奈何你对我死心塌地,将他活活气病。呵呵,当初你嫁于我,你的母亲倒是都得了不少好处呢。”
母亲,萧蕊心中气短,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她早年丧母,便由继室秦云抚养,秦云带她颇为宽宥,莫有不依,甚至是纵容,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惹得父亲也不快,为此常常训斥她骄纵奢靡。
她以为,秦云是真心待她好呀,有一次甚至是为了她,责打了自己的亲女萧荷,为此她还对萧荷带有愧疚之情。
难道,这一切,也是虚情假意。
而她呢,她做了什么?
她气病了父亲,自出嫁后父亲便郁郁而终,再后来,哥哥因为一件事要打杀秦云,她不惜以断绝关系相要挟,伤了哥哥的心。
她这些年,因为这些可恨之人,做了多少无法挽回的事情?
萧蕊懊悔万分,气急攻心,一把抓住王喆的衣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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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萧蕊见到了风尘仆仆而来的一人,激动地向前叫喊。
“哥哥,哥哥——”
伯爵府搭建的灵堂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勒马悬停。
萧瑜阴沉着一张脸,来到灵堂前,他的衣裳沾了灰尘,因为连日骑马赶路,衣摆褶皱凌乱。王喆看了心底一沉,打起精神应付他,“大哥,我——我没照顾好蕊儿——我该死——”
王喆又要瘫软在地,原以为萧瑜会扶他,没想到萧瑜纹丝不动,只眼睁睁看着他摊在地上,良久才道,“是该死。”
王喆只好掩面哭泣,有那看不过去的人劝道,“萧将军,你需理解王大人的难处,令妹久病缠身,他也是衣不解带、日夜颠倒地伺候......”
说话之人是王喆交好的同僚,可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那萧瑜眼中的戾气,好似一柄厉刀,威慑地让人无法直视。
萧瑜淡淡道,“我妹妹身子一向强健,怎得我离开半年便如此了?”
他缓缓走到棺前,看着那口厚重的棺木,从侍从那儿拿了白麻布,撕成条绑在额间。默默地跪在了蒲团上,涩声道,“妹妹,哥哥来迟了——”
原本英伟的将军,此刻却像打了败仗一样,背影萧索,望之恻然。
萧蕊心中一股愧意升起,摸上哥哥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的脸,含泪懊悔,“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一意孤行。我不该误会你,说要与你断绝兄妹情谊,我糊涂啊——”
“妹妹,”萧瑜一拳打在坚硬的花岗石上,花岗石竟碎裂,鲜血四溢,而他感觉不到疼痛,心上的痛早已让他悲痛难当,一个从来不落泪的汉子,即便面对无数次生死存亡的时刻都未流泪的汉子,这一刻流下泪来。
众人戚戚然,不敢作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瑜才起身,看也不看王喆,瞥向身后的亲兵,“把棺木抬回府中。”
众人哗然。
王喆也顾不得装了,忙道,“大哥,这怎么好,蕊儿嫁入王家——”
“当不起你的一声大哥,”萧瑜冷冷道,“萧蕊死得不明不白,我自会细查,我的妹妹,我也要带走!”
王喆心中大急,萧蕊葬在王家,就是王家的人,那些财产,那些铺子、那些田产,若不是为了这些,他用得着花了这几年时间讨好一个厌恶的女子吗?
萧蕊,绝不能带走。
在一片嘈杂议论中,王喆毫不犹豫地下跪,对着萧瑜磕头,“萧将军,是我的错,你要打要罚我悉听尊便,只求你别把蕊儿带走,我与蕊儿有约,生不能同时,但愿死能同穴,待我百年之后,要与蕊儿合葬啊——”
一番话说得家眷都红了眼睛,纷纷赞叹王大人的痴情,要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男子愿意为亡妻下跪,实在是难得。
“是啊,”又有一官员劝萧瑜,“萧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况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令妹嫁入王家,岂有葬回娘家之理,此非将王大人陷入不义之地?”
“搬。”萧瑜惜字如金,亲兵面无表情上前,就要抬那棺木。
王家族亲纷纷上前阻拦,一时间灵堂纷乱不已。
“锵——”萧瑜拔出腰间的剑,“我看谁来挡我,刀剑无眼,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似是被他气势所摄,人群缓缓退开。王喆心中有气,面上却决然道,“蕊儿一朝嫁于我王喆,此生便是王喆的发妻,不管是生是死,我绝不让蕊儿离开!”
“是吗?”一声清越的女声刚好在王喆说完后响起,此刻万籁俱寂,这声音来得恰到好处,众人都听在耳中,寻音侧目。
只见灵堂前静静站着一名女子,着素裙白衣,发上无一丝饰品,只绑了一根青色的绸带。那女子好似雨后山间中微绽的兰花,远观清雅高迈,近视仪态不凡,周身的气质隽永,让人一见忘俗,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明明本该是出尘脱俗之人,却行止之间处处规矩,礼仪不差一分一毫,甚至是脸上的表情也无波无澜,原本清丽的容颜,无端有着让人不可轻视的肃然。
“是沈先生——”有女眷惊呼。
为何叫一名女子作先生?只因她如今是公主之师,是皇后青睐之人,是被皇帝称赞有状元之才的才女,更是各大望族的座上之宾。
连皇后都要唤一声“沈先生”,更别说这些有品级的官眷。
认出她的官眷有些愕然,沈先生不是伴凤驾去了皇家别苑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灵堂半空中,萧蕊神色复杂地看向她,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懊悔,有羞愧,有歉意,还有一丝丝暖意。
“沈清檀,你来看我了......”
萧蕊心中苦涩,想起当初自己一意孤行时,沈清檀也是劝过她的,她却被萧荷挑唆,以为沈清檀对王喆有意。
那时沈清檀样样出挑,萧蕊又是个爱比较的性子,加之因为此事,渐渐与她疏远。后来她嫁进伯爵府,沈清檀也嫁进了宣威将军府,可惜,她甚至还未与夫君相见,宣威将军便战死沙场,一下成了新寡。
京中人人叹息此女才华横溢,却命不好,甚至有人暗暗说她克夫。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清檀便做起了闺阁老师,日日穿梭于各个府中,因为才德,得了皇后的青睐。
皇后破例她自立门户,时下也有不少女子可自立门户,但由天家赐恩,其恩宠可见一斑。
当时萧蕊还嗤之以鼻,只因从前沈清檀对她说过,她不喜人际往来,权柄富贵,那清高的样子萧蕊素来看不惯。没成想,如今也在权贵中游刃有余,便觉得沈清檀心口不一。所以,即便官眷往来的聚会中,常常见到沈清檀,萧蕊也不多交谈。
有时她也会疑惑,明明儿时与沈清檀那样要好,为何长大后,反而如此了呢?
萧蕊轻叹,没想到沈清檀会在此。
沈清檀目不斜视,脚步轻抬,即便是走路,衣袖裙摆也只轻微浮动。规矩礼仪是死硬刻板的,但在她身上,却分外赏心悦目,一举一动都有绰约之态。
萧瑜看向她,收起手中的剑入鞘,“沈妹妹。”
萧蕊看着哥哥与沈清檀,曾几何时,在哥哥面前提起沈清檀,哥哥都神色异样,害她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哥哥喜欢她,后来哥哥娶妻,才知道哥哥在边疆早有心上人。
沈清檀微微颔首,“萧大哥,让我来吧。”
萧瑜沉默了会儿,退后一步。
沈清檀看向王喆,“王大人,我这里有一封萧蕊生前给我的信,说若是她不幸病逝,便要我转交予你。”
信?萧蕊看着沈清檀从宽袖中拿出一封没有封页的信,一阵愕然,她何时有写信给她?
同样吃惊的还有王喆,他面色有些僵硬,立刻装作悲状,“多谢沈先生。”
接过信便要收入怀中,却被沈清檀拦下,“还请王大人阅。”
王喆神色一滞,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拒绝反而奇怪,他只好展信细阅,一目三行,不过薄薄一两页纸,却看得他瞪圆了眼。
萧蕊凑近一看,顿时七窍生烟,这信上居然是“她”甘愿将一应财物留给王喆,只有一愿,当年对父亲有所愧疚,希望葬回老宅祖地。
笔迹,一模一样。
“沈清檀,你疯了吗?”萧蕊飘到她面前,看着沈清檀淡雅的面容,怒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清檀微微侧目,“相信王大人看完这封遗信,若心中有她,想必会如她所愿。”
不知道是不是萧蕊出现了错觉,她看到沈清檀的双眸底下一闪而逝的嘲讽。
王喆心中顿起波澜,萧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若这封信是真的,那岂不是说萧蕊一开始便有了心思,若有万一,便要将一切留给他?她为何不早说?是了,她若活着也不会把这些交给他。
终究,萧蕊至死都是为他找想的,可若不是她善妒,又把守着钱财,自己怎么能下手呢......罢了,人都死了,便如她所愿吧,况且,这萧瑜不是好惹的。
王喆红了眼眶,“好,我会如她所愿。”
沈清檀微微颔首,衣袖如烟波般一拂,声音清亮,“月柳,笔墨。”
大家才发现,沈清檀身后跟着一个圆脸的丫头,长相娇憨,闻言拿出了身侧一直提着的木盒子,木盒底下抽出木条架子,立时木盒便高至腿间。她又从木盒子中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木盒上,边上压了砚台笔墨,小丫头手脚麻利地磨墨。
不一会儿便脆生生道,“夫人,好了。”
沈清檀上前,左手一揽衣袖,露出一段皙白皓腕,右手执笔,微微俯身,随着动作,脑后的青绸伴着青丝滑落至胸前,那缕青丝穿过萧蕊的手,让她微微发愣。
这个场景,很熟悉。
笔尖游走之间,不过片刻,沈清檀便收了笔,拿起宣纸,轻轻吹干墨迹,这番动作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便由王大人签字吧。”沈清檀将宣纸递给月柳,月柳哼了一声,将宣纸递到王喆眼前。
王喆接过宣纸,结巴地说不出话来,“和......和离?”
众人皆哗然。
“不错,”沈清檀缓缓道,“和离书。”
王喆哑然,“我不能……”
岂有此理,人都死了,还要和离书做什么?若是他签了这和离书,怎能不让人议论,想入非非。
沈清檀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不紧不慢道,“我未看过信,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和离书是萧蕊托付于我的,我也不知她何意,不如你将这封信宣读,可让众人评断。”
王喆脸色十分难看,若他读出这封信里的内容,不就摆明告诉人家自己谋夺妻子的陪嫁,不出一日,自己便会声名狼藉。
难道萧蕊早就有所察觉,便在这里留了一手?
王喆陷入两难之地,因为不管他选择读信还是和离,名声都会受损,两相比较取其轻,眼下只能选和离,让其他人猜和离的缘由总比读信告诉大家他为的钱财要好。
况且,萧蕊生前的名声并不好,自己日后放出些许有利于他的风声,又有何不可?
思虑不过一瞬,王喆便点头道,“好,若这是她所愿,那我便……签了这和离书。”
王喆签了和离书,一式两份,丫鬟月柳小心收入木盒。
“萧大哥,将她接回家吧。”
萧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多谢。”
沈清檀微微摇头,看向那棺木,眼中有一丝莫名难言的神情,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道,“我只是想,让她不要被困在这里,给她一个自由身。”
萧蕊心中一滞,原来如此,她是为了这个才这样做的吗?她……知道我过得不好吗?
“沈清檀,多谢。”
灵堂前一丝微风刮过,吹起沈清檀的衣袂,她似有所觉,盯着棺木久久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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